(本該是十一章,寫錯章節號了,數日后才發現,只能將錯就錯……)甄隨多敏的人哪,一聽呂老頭兒這話,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也恰好跟自己的來意相合,當即笑道:“如老先生之言,若使呂氏族人為吏,監督供糧事,自然再無舞弊,物資可以源源不斷供輸軍中了么?”
呂鵠擺擺手:“不敢說源源不斷,但我呂氏必勤勞王事,竭盡所能罷了。”
甄隨點點頭:“老先生既有所請,老爺……我又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貴家中,都有些什么才俊之士,可以助我統籌民事,調度糧秣物資啊?”
宴會這才終于進入正題,呂鵠便命自己預先挑選出來的子弟,絡繹過來有些本在堂下落座向甄隨敬酒,并且逐一加以介紹。當然啦,老頭兒氣血不足,說不了太長時間的話,大多數都是由其嫡子解說的,不過這位乃是呂鵠欽定的繼承人,暫時還沒有出仕的意愿。
終究是未來的呂氏大家長,起家怎么也得七品往上,豈可為一縣小吏啊?說出去還不笑掉別人的大牙么?
在呂家人的嘴里,這十多名子弟全都通經熟史,文采風流,下筆頃刻千言,文字花團錦簇,其中某幾人還懂得算賬,某幾人諳熟山川地理,簡直了,你不給他們個刺史、郡守做,自己都會感覺燥得慌,恐惹不能禮賢下士之譏。
只可惜這一套對甄隨基本無效,他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這路鄉下文人尤其在被裴該逼著識字以后也就那幾個自稱會算賬、懂地理的,還勉強能讓他多瞧上幾眼。
基本上來說,呂氏推薦出來的這些子弟,才能如何,目前全靠嘴說,但容儀還是基本上不錯的,年歲都在二十往上、四十往下,衣衫或新或舊,卻都很整潔,頭發、胡須,梳理得纖毫不亂……不過要命的是其中數人分明在臉上敷了粉,讓甄隨瞧著有點兒反胃。
他一邊聽介紹,一邊兩眼左右亂轉,打量那些落選之人,偶然間就被他瞥見一位唉,這人有趣啊。
此人坐在堂上,身份不低,根據開席前的介紹,應該是呂氏旁支子弟,因曾做過一任縣令,故此才能得踞堂上。但這人一直垂著頭,小口吃菜,從未開言,更沒有湊趣來向甄隨敬過酒。
倘若僅僅如此,甄隨也不會在意,但他此際偶爾一瞥,卻見此人佝僂著身子,好象要縮到食案底下去似的。甄隨忍不住就一抻脖子,瞧瞧這人究竟在干啥咧?這才看明白,原來那人縮身案后,右手還在案上捏著筷子,左手卻垂在膝邊,偷偷捧著一卷竹簡在讀……
甄隨伸手一指:“這位是……”
呂鵠眼神一瞥,當即呵斥道:“好之,宴席之上,何不放開汝那些書卷!”
那人這才知道說的是自己,不禁略一哆嗦,趕緊把那卷竹簡藏去了身后。
呂鵠就向甄隨介紹道:“此乃舍侄呂靜,曾為安復令……”
全天下好幾百個縣,有一多半兒甄隨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但偏偏這個安復縣,他卻如雷貫耳。此縣在安成郡內,本屬荊州,后分為江州,跟甄隨老家距離并不太遠,想當年家族作亂的時候,就曾有幾股蠻部從安復過來相合過。
由此不禁興趣更盛,便一拱手:“原來是呂令。”
呂靜趕緊起身作揖:“不敢,草民棄職已久了……”
“因何而去職啊?”
呂靜苦著臉道:“縣內山夷造亂,被迫辭去……”
呂鵠直給呂靜打眼色所謂山夷,就是蠻部啊,如今這位甄將軍不就是南蠻子出身么?你說“山夷造亂”,那不是當著禿子罵和尚?可惜呂靜天性遲鈍,壓根兒就沒注意到。
甄隨笑問道:“未知是哪一年去職的?”
“永興二年。”
永興二年正好是十三年前,當時劉淵才于左國城僭號稱王,尚未能攻取河東,估計正是因為如此,呂靜才會棄職而來蒲坂,依附本家,倘若再晚一兩年,他就不敢再往河東跑了。甄隨暗中一算,那會兒我已然家破人亡,流浪四方,并在兩年后“五馬渡江”,我投到了王導家中……所以把呂靜趕走的“山夷”,跟我還真沒啥關系。
于是笑笑:“呂先生實在好學,即在宴間,也讀書啊。”
呂靜尚未作答,旁邊兒有人開言,幫忙他解圍:“好之先兄曾著《字林》六卷,附托許慎《說文》,因形編排,搜覓文字之雅味。好之旨趣,亦與乃兄相近,然欲因聲韻編目,別著一書,乃日夕手不釋卷,甚至于宴上偷讀,若有冒犯將軍處,還請勿罪……”
甄隨瞪了這人一眼,心說:混蛋,你在對誰說話?我嗎?你說的這些,我怎么可能聽得懂啊!
經過反復解釋,這才大致明白其意。原來這呂靜本家任城,上面還有個哥哥名叫呂忱,曾經做過義陽王司馬威的典祠令,此人醉心于研究文字,就模仿許慎《說文》的體例,編了一本叫做《字林》的辭書,深得士林間好評。呂忱早死,據說《字林》最后定稿,就是其弟呂靜所為,但是呂靜覺得乃兄這部書尚嫌不足,他本人對于偏旁部首來說,對字音字韻更感興趣,就打算更改體例,用聲韻來歸目、檢索,新做一部書出來這種體裁,后世名為“韻書”。
呂靜為了這個人生理想,連官兒也不做了,跑到蒲坂本家來,到處搜集資料,潛心研究,一連十多年手不釋卷。本來這次宴請甄隨,他是不打算露面的太浪費時間啦還是呂鵠看他曾有官身,執意要求列席,他這才只好揣著書,到宴會上來找機會私自偷讀。
別說講究禮儀、規矩森嚴的晉代了,即便后世,當相請貴客,甚至于有關家族前途的重要宴會上,突然被客人瞧見某人偷偷玩兒手機,那他心里能高興嗎?這家伙若是不打算敷衍我,你叫他來陪席做啥?是特意給我臉色瞧么?!
故此呂氏族人紛紛幫呂靜向甄隨解釋,呂靜也連連作揖致歉。甄隨倒貌似并不以為忤,反倒問:“呂先生既曾為官,難道沒有復起的意愿么?”
呂靜搖頭道:“余無安民之才,既經試驗,豈敢再白食朝廷俸祿啊?唯欲窮此生而成此書,名之《韻集》,若能與先兄的《字林》并美,此生不虛度矣。”
甄隨笑問道:“呂先生說哪里話來?當今為官做宰的,有幾個真有安民之才啊?呂先生不肯白食朝廷俸祿,也須得白食族內供奉,難道就能安心么?既有志做書,何不謀一閑職,日常稍稍處理政務,回家后盡可做書,豈不兩全?今我欲聘先生為賓,未知先生肯答應么?”
呂靜婉拒道:“靜實無才,唯愿做書,而做書之事,又與將軍之事毫無關系。豈敢虛應,以敷衍將軍呢?”
甄隨聞言,不禁把嘴一撇,就此不再搭理呂靜,卻轉過頭去對呂鵠說:“貴家確實有些俊才,但我用不了那許多……”伸手指指那幾個自稱會算賬、懂地理的“即此數人,可以助我暫掌民事,以待郡守到任。不過么……”他頓了一頓,不懷好意地笑笑:“我還欲得呂靜,若無呂靜,這幾個也都不必去了!”
呂家人幾乎是把呂靜捆起來送到的縣中誰讓那家伙一心寫書,堅決不肯應征啊在呂鵠想來,大概是甄隨擔心自己推薦的那些族人都沒經驗,難當重任,所以才想多要一個曾經做過官的呂靜吧,也在情理之中。
呂靜到了縣中,苦苦哀求甄隨放人,反復說明,自己實在是除了研究文字、音韻外,啥都不會啊。甄隨不但不允,反而任命呂靜為參軍,給以厚俸,還送他一座大宅子。他安慰呂靜道:“先生但安居做書可也,雜事都不勞先生費神。”
然后他隔三岔五地就往呂宅跑,見到呂靜也不說有什么事兒,就是關起門來,倚靠著幾案打盹兒。呂靜一開始還敷衍著,后來看甄隨貌似真沒什么相商的,就也不管他了,自顧自踏踏實實地讀書、做筆記。
姚弋仲私下問甄隨:“既聘呂好之先生,卻不使他從政,反與厚俸,究竟為的何來啊?”
甄隨故作神秘之態,壓低聲音說道:“呂先生實有大才,謀劃方略,無不中的,我每每前往求問,獲益非淺。這般大才,怎能以俗事相勞呢?供起來,供起來就行啦。”
那么甄隨究竟是打的什么盤算呢?說白了也就兩個字“裝傻”。
他小時候可機靈著呢,鋒芒畢露,后來家族殘破,被迫流亡,等投到王導家中后,就根據自己多年來闖蕩江湖的經驗,開始裝傻充愣一個蠻子,又能打,倘若表現得太過精明,你說主人家能放心嗎?裝著裝著,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尤其后來跟隨裴該,裴該在徐州裝紈绔,攻河南裝膽怯,甄隨全都瞧在眼中,覺得果然唯有扮豬吃老虎才是王道啊。只不過最近他一直在琢磨,我都把老婆留在長安當人質了,為啥大都督還是不肯放開手腳,讓我一方,甚至于連河東新募兵卒,都必須先送去長安整訓呢?他是不是還不放心我?
難道說,是因為我最近這段時間,傻裝得不夠,一不小心露出尾巴來了嗎?
既在河東,雖不能一方,終究距離大都督比較遠,很多事情必須得自己拿主意,主意拿拙了,肯定敗事,主意拿對了,又有害自家的“魯”名,這可該如何是好啊?恰巧在這個時候,被他在呂家發現了呂靜這么一個活寶,這人當過一任縣令,多少有點兒名望,卻又一心寫書,不肯摻和政事,那正好供起來當幌子啊。
此后我有什么事情做對了,表現得太過精明,就都可以往呂靜身上推,說是呂先生教的……尾巴就必然能夠藏得嚴嚴實實,連大都督都瞧不出來,遑論同僚!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