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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有肉吃肉,無肉吃屎

  陳頵入幕的第三日,恰逢陳安從高奴返回,急匆匆跑來謁見裴該。

  自從裴該從洛陽朝廷請得不少侯爵之封之后,麾下諸將多欲高其家門,往士人圈子里擠。可是要他們認真讀書吧,卻又犯懶,只是日常裝束,往往改了高冠博帶,口中言辭,往往夾雜些半通不通的成語,即便庶民出身,也一定要裴該給起一個表字……諸將中仍然自命大老粗,不愿與士人為伍的異類,大概只剩下兩個,除了甄隨,便是陳安。

  不過裴該也有所懷疑,陳安不會是故意要效仿甄隨吧……

  陳安在隴上威名甚著,更重要的是,與多部氐、羌素有勾結,這是使裴該不得不深自警惕的。因而他特意將陳安召至長安,命其輔佐郭默,在樞部任職,打算逐步剝離陳安與原本黨羽、軍伍的聯系。然而陳安終究只是沖鋒陷陣之將,不是運籌帷幄之帥,郭思道在樞部如魚得水,陳安卻整日無所事事——其實是他完全搞不明白自己該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因而前日命魯憑擔任高奴縣令,裴該就終于放了陳安一件差事,命其率半營之卒,護送魯憑北上,并助其完善高奴城防,以及周邊的軍屯、民屯事——雖然也非正經作戰,陳安倒還算勉強拿得起來。

  事畢之后,陳安便返回長安來復命,并且通報了裴該一個重要消息。

  “末將聽得傳言,已知劉恒、劉曜等奔躥于何處了,乃命部曲前往探查真偽;末將先歸,來報大都督。”

  裴該聞言,不禁雙睛一亮,忙問:“彼等究竟逃去了何處啊?”

  陳安道:“當在高奴以北千里之外,大河以西,拓跋鮮卑之南……”

  裴該趕緊取過地圖來查看,手點高奴,一路向北方尋去……哎呀,這沒有比例尺的地圖還真是難用啊,多長算一千里地呢?

  籌思良久,他突然間想起來一個地名,不禁拍案笑道:“多半是了!”估計劉恒、劉曜若往這個方向跑,則他們最有可能前往落腳的地方,唯有一處——美稷!

  黃河“幾”字形大拐彎,美稷縣就在右上角彎折的內側。東漢建武年間,光武帝劉秀命歸附的南匈奴居于此處,并設匈奴中郎將以監護之。其后鮮卑雄起,漢之北疆逐漸南縮,進而曹操更分南匈奴為五部,遷于美稷東南方的并州境內,美稷縣就此廢而不置。

  如今的拓跋鮮卑,幅員遼闊,橫跨大漠,但其疆土基本上都在黃河之北和之東,唯此前拓跋郁律討伐鐵弗部于肆盧川,才正式向西跨過黃河。然而郁律得其地后,即遷半數鐵弗東渡,而命劉虎從弟劉路孤統余部居于故址。因此“幾”字右上角彎折的內側,可以說夾在拓跋部、石趙和晉朝三大勢力之間,東西五六百里、南北二三百里,只有包括半個鐵弗在內一些不成氣候的游牧部族罷了。

  美稷既是南匈奴王庭故地,相信附近的游牧部族,不少還是留存著祖先傳下來的對胡人的一定敬畏之心的,再加上距離上述三大勢力都有一段距離,則劉恒、劉曜逃躥到那里去,非常有可能啊!

  故而裴該才說:“多半是了。”遂將美稷的歷史,對陳安大致講述一番。陳安當即拱手請令:“末將愿率一營之卒,北上美稷,取諸劉首級來獻于大都督!”

  裴該擺手笑笑,說不必了——終究鞭長莫及。從高奴往北,很多游牧部族還接受著虛除權渠的領導,則驟然穿越虛除部領地,難免會引發糾紛。再者說了,千里遠征,道路不熟、地形不利,就算你真能抵達美稷,僅靠一營之兵便能打敗劉曜嗎?而若發兵更多,于路的糧秣、物資運補,就是一個極大的難題啊。

  “敗殘之寇,何須在意?且待將來收復并州,我或自渡河而西,或向拓跋借兵,劉曜唯束手而已。”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就算放著不管,給劉曜五年乃至十年時間,他能夠發展得起來么?而若我五年、十年都打不敗石趙,取不下并州,我直接買塊豆腐撞死得了,還能有閑余精神去理會劉曜?

  關鍵若從美稷向外擴張、發展,南下必先與虛除部相攻,北渡黃河,則要跟拓跋鮮卑正面沖突,說不定還沒等我動手,郁律甚至于權渠就先把這顆毒瘤給摘掉了。

  因此否決了陳安的建議。陳安不禁氣悶,便大著膽子對裴該抱怨說:“末將是個粗人,什么按查地圖、規劃方略,一概不懂,大都督若不放我領兵出戰,而仍要在樞部閑居,實在閑得慌啊。倘若大都督暫無氣力去滅劉曜,可放末將歸鄉,即于晉戎間自募兵卒,自籌糧秣,北伐美稷……”

  裴該心說我怕的就是你這么干!略一思忖,微微而笑道:“劉曜無足憂也,我今之大敵,乃是羯賊。此前方召甄隨自平陽歸來,正欲別遣將守牧平陽,尋機以向西河……才得傳報,羯賊發兵攻掠樂陵,欲破邵嗣祖,則我在西線不可毫無舉動,必須嘗試前出,以牽制羯賊并州的兵馬。本欲使劉夜堂往督平陽之卒,則若命卿任其副將,卿可愿意么?”

  陳安聞言大喜,急忙躬身領命:“愿為大都督效力。”

  裴該說好,便即指點著地圖上平陽、西河之間的地形,與陳安一起研究進軍的方略……

  并州地勢險要,西黃河而東太行,仿佛是包裹著堅殼的果實,輕易敲砸不開——尤其是從南面發起進攻。裴該并沒有打算今秋便即大舉進攻并州——一方面才經河橋和平陽兩場大戰,拓地千里,亟需時間消化;二則他還必須保留一支機動兵力,以防關東戰事不利之際,可以前去增援。

  故而其對于平陽方面駐軍的指示,是以攻代守,以守助攻,主要牽制石趙的并州軍力,不使彼等大規模增援東線戰事——倘若逼得石勒還要往并州派發援軍,那就更妙不過了。

  既然如此,再把甄隨那個習慣朝前猛沖的家伙放在平陽就不大合適了——即便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直搗晉陽,一旦跑得太快,后路隨時有被切斷的可能,到時候還得我親自上陣去幫他擦屁股……況且如今河東、平陽我都還沒有消化完全,若再驟然吞下數郡乃至一州,怕是會撐破肚子的呀。

  由此即召甄隨返回長安,而思以素來用兵謹慎的劉央代之。但是劉夜堂持重有余,沖勁兒不足,乃當別遣悍勇之士,任其副將……正巧陳安返歸復命,裴該便即臨時起意,命其從征。

  反正在長安也拘了他一段時間了,身上桀驁之氣,多少可以有所消減了吧?平陽距離隴上將近一千里地,也不怕陳安尾大不掉。關鍵這般勇將,倘若長時間投閑置散,未免太過可惜……裴該原本倒是想培養陳安,從將才進化為帥才的;結果發現對郭默的培養,效果之好,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而對陳安的培養,卻徹底做了無用功……

  轉過頭去,裴該便召裴嶷、陶侃、郭默三人商議,對于以劉夜堂為主將,陳安、姚弋仲為副,鎮守平陽,尋機攻掠西河的計劃,他們倒也并無異議。然而任命才下,甄隨卻大為惱火,急匆匆跑來謁見裴該,直接質問道:“難道大都督以為某不如陳安為勇么?可以挑個時間,我跟他再打過一場!”

  裴該知道他心里有怨氣,不禁笑著安慰道:“正是因為汝比陳安為勇,故此才不宜留任平陽啊。”

  甄隨雙眉一擰:“這是什么道理?”

  裴該解釋道:“今聞石勒召還石虎,而以石生守晉陽,其意分明欲固并州之防,守而不戰,以便盡全力于東線。則卿是我麾下第一勇將,自當以敵石虎,何必去攻石生?”

  甄隨插嘴問道:“這石生又是何人了?難道是石勒之子?”

  裴該搖搖頭:“與石虎一般,皆其從子也,然其勇略,固然不能與石虎相提并論。”

  甄隨撇嘴道:“即便石虎,我也不放在眼中!不過俗語說,狗子有肉吃肉,無肉吃屎,我倒是不挑,即便石生,又有什么攻不得的?”

  裴該心說你這是哪兒來的俗語啊?老家話吧?固然可以把石生比作屎,但自命為狗,還要吃屎……算了,我是文化人,不跟你一般見識。

  乃道:“我今秋無大舉以取并州之意,則即便往攻石生,戰必不烈,恐怕難趁汝意。不如暫居長安,一旦羯賊于東線大舉,即便祖大將軍能夠御敵,朝廷也必惶恐,或會命我發一旅往援,到時候遣汝將兵,去戰石虎,豈不是好,又何必心急啊?”

  略頓一頓,問道:“且聞汝小星已有身孕,未知何時臨盆哪?”

  甄隨雖然不懂“小星”二字,但聽其意,也知道是指自己的小老婆,于是他原本粗悍的面龐竟然顯得柔和了些,笑著拱手道:“末將不如大都督,聽聞大都督次子將于下月降生,末將之子,則要等到明春了。”

  裴該啐他一口:“都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這有什么如不如的?估計我發兵東援之際,即在明春,汝不妨趁此時機,先好好陪陪小妾……”

  甄隨道:“婦人產子,我哪里使得上氣力,又何必陪?”

  裴該笑道:“即便不陪小妾,須陪夫人,免得再‘塞我以小三,報君以陶缶’。”擺手說你下去吧,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勿再多言。

  數日之后,裴該領著劉央、陳安二將,策馬出城,來到西南方向的阿城附近,登上一道不高的山梁。

  山梁下面,乃是河谷平原,且以竹木為柵,圍出來一片空地。劉央、陳安大致估算一下,東西八百步、南北五百步,面積相當之廣。

  空地的一側,擺放著很多箭靶、木樁,不下一二千數,整整齊齊,密密匝匝,仿佛軍陣一般。空地的另一側,則有一支全副武裝的騎兵正在做戰前準備工作。

  陳安手搭涼篷,眺望這些騎兵的裝備,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遂問裴該:“聽聞軍中有具裝甲騎,末將尚未見過,難道便是彼等么?”

  劉央笑道:“這正是大都督一手創建的具裝甲騎,今日特意召我二人來觀其威力啊。”

  裴該坐穩關中,并羈縻涼州之后,財力和兵源、馬源又有了進一步的增長,于是繼續擴充具裝甲騎,總數已至三千余眾。

  不過這三千多人不全是具裝甲騎,多數為輔助人員,真正的重騎兵只有八百名。

  這些重騎兵雖然沒有象西歐十四世紀以后的騎士那樣,遍身鐵甲,穿得跟個罐頭似的——主要是鑄造工藝不過關,就算裴該想造全身鎧,他也造不出來——卻也具備本時代一等一的防護力了。

  首先,頭戴鐵盔——要知道這年月的騎兵多數還是皮弁,甚至于只是以巾幘裹頭的,唯將領才可能戴鐵盔——其次,身穿兩當。

  兩當鎧始于漢末,曹植即有《上先帝賜鎧表》,云曹操曾賜其“兩當鎧一領”。這種鎧式的主要特點,是由兩片身甲遮護胸背,于肩上、肋側以皮條扎束,再加披膊,比從前在身前或背后扎束,完全象一件衣服的身甲要方便穿著許多。而且既然無需在肩部、肋部做太多彎折,乃可鑲嵌更大片的金屬葉,成本降低,防護力反倒變得更高了。

  不過裴軍具裝甲騎所著兩當,是裴該苦心改良過的,首先主體還是皮甲——若純為鐵鎧,造價未免太高了——部分隊將則穿著用從江南和漢中交易所得犀牛皮制成的犀甲;其次裴該吸納了后世明光鎧的特色,胸前兩塊、背心一塊,再加肩頭兩塊,在甲上鑲嵌了比碗口略大些的圓盤狀凸面鐵飾,等閑刀劍難入,而且打磨得锃亮,映日生輝。

  身甲下面是兩片長長的甲裙,可以遮蔽住整條大腿和大半條小腿,再下面則是皮靴。

  至于坐騎,全都挑選涼州產的高頭大馬——否則根本扛不起那么沉重的騎士來——以毛氈覆蓋其身,垂至腹下——這樣從側面而來的流矢,就基本上射不傷柔軟的馬腹了。此外正面的面簾、雞項和蕩胸,皆以皮制,并綴鐵釘。

  最為重要的,所有甲騎都打上了金屬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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