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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竊據平州

  十數日后,裴熊快馬馳往晉陽,去見裴該。

  他此前受命北上草原,拜訪賀蘭部大人藹頭,索取郁律二子,藹頭在經過反復考量后,最終把翳槐交給了裴熊,而將郁律另一子什翼犍交給了拓跋頭遣來的使者——倆雞蛋分開,各放一籃。于是裴熊護持翳槐南歸長安,由裴嶷安排人撫養,他隨即懷揣一厚摞的書信、公文,疾往晉陽,再去護持裴該。

  裴熊出身段氏鮮卑,比起中原士人來,更看重主從之情,將自身等若裴氏家奴——對于游牧民族來說,君即主,而臣即奴,君臣雙方的人格是絕對不可能平等的。是以裴該何在,裴熊自然何在,雖曾一度受命出使遠方,但等差事交卸后,他卻雅不愿久居長安,而空候其主裴該歸來。

  其實千年之前,中國人原亦如此,“臣”字的本意就是男奴。其后經過周禮的洗滌,進而儒家的教誨,士人逐漸將自身人格逐漸與人君扯平。是故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不可能把自身生死榮辱,唯系之于一人;孟子也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民既重于君,則非君之所可妄決其生死,況乎于我呢?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過是明清兩代皇權高漲后,重又沉渣泛起罷了。況且清朝制度,本來就保留了相當多原始的部族制殘余;即便明朝,上起朱氏,下至士人,也一度深受蒙元影響……

  拉回來說,裴熊不肯在長安城內久留,執意北上,要跟隨在裴該身邊,于是裴嶷、陶侃等便趁機將相關公文托他帶去,此外自荀崧父女以下,親戚、友朋,也有不少書信,同樣盡數交到了裴熊的手中。

  裴熊既至晉陽,覲見裴該,奉上公文和書信。裴該命他下去好生歇息,隨即花了一整晚的時間,處理相關事務。對于大軍東出,增援祖逖之事,樞部尚在謀劃,唯于并州局勢,陶侃、裴嶷都有些個人的見解,遂落之于文字,備悉上呈裴該閱覽。

  陶侃認為,原本計劃于太原暫取守勢,以防羯趙大軍卷土重來,然而如今趙軍主力南下兗州,直取洛陽,則對于我北線的壓力,自然就減輕了。在此種局面下,他建議裴該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可以稍稍東出,一方面牽制樂平、上黨的羯軍,不使增援河上,另方面也施加壓力,使得前線的石勒難以安心與祖逖決戰。

  晉人收復太原、西河兩郡,以及部分新興郡,也已經一個多月時間了,大批牛羊、糧秣自平陽乃至河東絡繹輸至,基本上算是把局面給穩定了下來。距離汾水河谷較遠的縣鄉,仍有盜賊——部分是戰敗的趙兵,部分是饑餓的百姓——嘯聚,卻已不為大患。而且裴該一方面以糧食為餌,樹旗招兵,以期將境內青壯盡數掌控在手,不使生變,另方面對那些失去生產工具的貧農,依照舊法進行民屯,也使得谷不濫賑,而民多能得食。

  計點收降的各城戍兵,以及新招之卒——當然啦,多數只能算作是輔兵,除日常訓練外,多發去修補城防,建造工事——已有二三萬之數,而劉央、北宮純等部正兵,也在兩萬左右。在這種狀況下,除非趙軍自冀、幽增援上黨,大舉來攻,否則太原、西河一帶的防御,基本上還算是穩固的。

  而至于東迫趙境,似乎力有未逮,卻也不防稍稍嘗試一下。裴該計劃使北宮純、陳安等率精騎兩到三千,自陽曲東出,逾壽陽山而進擾樂平郡北部——彼處雖多山地,但勢不甚險,且山間多有小塊平原,可資騎兵縱橫。此外,是否還可以考慮以財帛賄賂雁門郡內的拓跋別部,使其出兵相助呢?

  裴該就此事和續咸、裴開等人商議良久,最終決定——游牧民族是慣會搶掠的,一旦召之南下,很可能避過羯兵,卻專殺趙人,須知羯之所謂“趙人”,也就是往日的晉人啊!所以還是算了吧,不如只赍財貨去,與彼等互市,換取牛羊、良馬、皮毛等物為好。

  此外,裴嶷在來書中還建議,既云石勒發傾國之兵南下,則幽州必然空虛,明公不妨行文遼西的劉司空和慕容部,命其西向,攻伐幽州,以抄羯賊之后。裴該面對這一獻言,不禁躊躇……

  倘若劉琨與慕容氏合兵,真能趁機奪占幽州,或者哪怕只是收復部分郡縣,都必將給羯趙政權造成強大打擊,給前線的羯兵以沉重的心理壓力,這確實是一條良策。但問題是,行臺所轄,并不包括幽、平二州,而他裴大司馬固然名義上總天下之兵權,實際于中軍就不可能直接下令調動,況乎于劉琨所部呢?

  劉越石久在并州,復遁向幽州,與朝廷疏隔已久,其麾下兵馬的獨立傾向必然嚴重。而且劉琨之為晉朝重臣,尚在祖逖之前,論資歷,裴該本人是遠遠及不上的,即便名聲,自己也是在最近幾年才得以飛速超邁之。他既與祖逖為友,對于劉琨的性情也有一定了解,此公心高氣傲,雖然屢屢受挫,未必便能改其夙志,倘若自己直接下令,反倒容易引發對方的不滿吧。

  既然不滿,乃可以路途懸遠,情勢不宜為辭,拒不受命。而即便劉琨奉命西進,他心里既存了疙瘩,還能夠實心任事,一往無前嗎?

  因而在經過反復考量后,裴該最終寫下一封言辭懇切的私信,剖析形勢,勸說劉琨和慕容廆聯兵而向幽州。仍舊命裴熊赍此信北上,交給其舅父拓跋頭,請拓跋頭轉送遼西——所經或敵境,或塞外草原,還可能要通過宇文氏的轄區,則以拓跋氏致信,比較穩當一些。

  因為道路懸遠,裴該自然不清楚,其實這個時候,劉琨和慕容部已然動兵了,只不過所向不是西面的幽州,而是東方的平州。

  劉越石連番喪敗,被迫東徙至昌黎郡,平州刺史崔毖聞報,當即發兵抵御,全靠了慕容氏的從中說和——其實是威逼恐嚇——崔毖這才被迫讓出賓徒縣來給大司空歇馬。

  劉琨自然不會因此而感念崔毖。一則崔毖乃王浚余孽,兩家怨仇甚深;二則就理論上來說,他是朝廷大司空,則大司空入于汝境,汝不肯倒履相迎,反而陳兵以待,最終也只吐出一個縣來,如此羞辱于我,豈可不報?!

  溫嶠、崔悅等人都建議,應當向慕容氏借兵,東逐崔毖而取平州,乃可以平州為根據,徐徐積聚,西抗羯賊。否則的話,就劉琨如今兵不過數千,地不過百里,全得仰賴慕容的扶持,一旦慕容氏因為種種原因,不克來救,則幽州發一支偏師來,我都將難以抵御啊!崔毖又設訪于醫巫閭和青山之間,到時候東向無路,南投唯海,那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劉越石初盟拓跋,后依段氏,勢力乍看雄強一時,卻終遭喪敗,經過那么多事兒,他也終于覺悟了:一切只能靠自己,他人不可恃也,就連同殿為臣者都可能化友為敵——比方說王浚——況乎外族?慕容廆目前瞧著是很忠誠,很老實,日后如何,其誰可知?再者說了,劉琨也察覺到了慕容廆的庶長子慕容翰與嫡子慕容皝之間矛盾重重,萬一將來慕容廆辭世,二子紛爭內亂,就跟當初拓跋似的,哪兒還有精神頭來保護自己啊。

  只有自己先穩占一塊地盤兒,把兵馬重新拉起來,才是正途。

  因而他多次致意慕容廆,希望能夠在時機成熟后,發兵應援,相助自己逐崔毖而收平州。

  再說張賓奉命北上,接替孔萇鎮守幽薊,一到任上,便即遣人赍財貨去聯絡宇文氏,相約守望。范陽郡守樊垣提醒張賓:“幽州之軍,七成隨孔將軍南下,余者守境尚且不足,倘若慕容與劉氏來攻,宇文之兵實不足恃也。當急命人封鎖邊境,隔絕消息,不使東虜得知……”

  張賓笑道:“不然。我聞慕容廆與劉越石有約,將合兵以攻平州。今我若閉鎖邊境,不使消息泄露,彼等必疑,疑則不敢妄動,甚至于東侵以試探我。倒不如將幽州空虛之情稍稍外泄,則彼等心安,必將勒兵而東向矣。

  “卿且籌思,劉越石殘兵不過數千,豈敢復歸幽州啊?彼既不來,慕容廆自然也不會來。劉越石豈肯幽州失于我手,而復落入慕容之手?倘若慕容廆一意孤行,劉越石或將與崔毖相合,掣肘慕容,我復得宇文相助,御賊于境外,不難也。”

  果然消息傳到慕容部,慕容皝就建議趁著幽州空虛,發兵攻取之,或者一口氣把宇文部給徹底踏平了也行。慕容廆的謀主,代郡人魯昌卻道:“石勒雖使孔萇率精兵銳卒南下,卻命張賓代鎮幽州,張孟孫之才,比肩管、樂,豈易與哉?攻幽多半難勝。至于宇文,此前遜昵延便屢屢為我軍所破,其地日縮,滅之原本不難;然而其所恃者,非止羯趙也,尚有拓跋,倘若拓跋再遣軍東援,又如何處啊?且我若滅宇文,地將與拓跋相接,兩家本有宿怨,恐怕兵戈無日止息,此非國家之福也。

  “且此前便應諾大司空,為其攻取平州,若然背信,恐失大司空之好,甚至于遭到朝廷罪責。今將軍轄下戶口,半數是晉人,因將軍為晉臣,復修好于大司空,始能聽命奉法,安心耕織。一旦失大司空之好,復為朝廷所罪,晉人必然離心,晉地復難治理,尚望西向而馭幽州之民乎?

  “張孟孫故意泄露幽州空虛之情,是促我東進也,而我亦不得不東進。今幽州有守備之力,無進取之勢,我乃可無后顧之憂,專心于平州。候大司空收取平州,兩家聯兵,則羯趙不足懼,拓跋不足畏,到那時,還怕不能朝滅宇文而夕定幽薊么?”

  最終慕容廆認同了魯昌所言,于是便留慕容皝守國,命庶長子慕容翰于晉地征兵五千,作為先鋒,他自將主力合后,先至賓徒,與劉琨相見,復聯兵大舉,浩浩蕩蕩向東方殺去。

  在原本歷史上,是崔毖先動手的,會合了段氏、宇文和高句麗三家,合攻慕容,結果被慕容廆先破宇文,其他幾家懼而求和。但在這條時間線上,段氏先滅,劉琨尚在,導致慕容之勢雄大,崔毖就不敢輕易圖謀遼西了。

  不過原本崔毖之攻慕容也,是因為他本人名聲太臭,導致中原士人流亡北荒,多半都投靠了慕容廆,就沒幾個人前往平州去的;崔毖不但不躬自反省,反倒認定是慕容廆于途劫奪流人,復拘留不遣,由此深恨之。歷史雖然改變了,這點兒倒沒有變,除了一個裴嶷先期南下,未投慕容廆外,如代郡魯昌、北平陽耽、北海逢羨、北平西方虔、渤海封抽、西河宋奭、平原宋該等等,皆入廆幕,一時人才濟濟,為北州之冠。

  對于聯軍的攻勢,平州兵根本難以抵御,崔毖沿醫巫閭和青山而設置,專用來封堵劉琨的防線,不過短短四日便即告破。隨即慕容翰北取玄菟,慕容廆和劉琨則率主力直向遼東殺來。崔毖慌了,一方面遣使向高句麗求援,一方面派其侄崔燾前往聯軍軍前,質問劉琨,說我等皆為晉室之臣,大司空因何不去收復幽、平,卻聯合慕容,來伐我平州啊?這不是親痛仇快之事嗎?

  劉琨聞言,竟然一時語塞……亂世之中,雖屬同一陣營,相互攻伐也是常事——比方說他當年與王浚相攻,石勒也曾兼并王彌——但終究不合道理。如今崔燾特以大義相責,劉琨也是要臉的人啊,不禁隱現愧慚之色。

  好在溫嶠就在旁邊兒,當即站起身來呵斥道:“大司空為國家重臣,荷御敵重任,既入平州,而汝叔不肯納,反掘壘相阻,叛意昭彰,豈可不伐?待先定內亂,鎮定平州后,大司空自會西進收復幽、并,何待汝之嘵嘵也?

  “況且平州刺史之任,不過昔日王大司馬所署,王大司馬旋為羯賊所害,其奏未至洛陽,朝廷并無明命。則今汝叔竊據平州,絕無名分,何言同朝?不過山賊盜匪之流罷了,孰云不可伐啊?!”

  一番話,說得崔燾是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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