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三十二章、虎踞朝歌

  石勒在朝歌城中,忽然得報,說已然擒獲了石虎,不禁愕然。

  他心說那混蛋小子怎么跑這兒來了?難道果然是想西遁去投晉人么?再一琢磨,不對,這都好幾個月了,彼若真有投晉之心,一路潛行,估計連裴該的酒水都能喝上啦……可是這會兒逮著他,又有啥用啊?

  部曲稟報說,石虎是自投羅網的“彼在衙前,高呼要見天王請罪,我等執械相向,彼卻不逃,也不抵抗,就此束手受擒。”

  石勒頗感詫異,就命將石虎押將上來。時候不大,石虎背著兩手,身上幾乎纏滿綁繩,大步邁入,隨即“撲通”一聲,就雙膝跪倒在了石勒面前。

  石勒瞠目道:“汝還有臉來見朕么?!”

  石虎一腦袋磕在地上,“嘭”的一聲,幾乎整座廳堂都在震顫。就聽他大聲說道:“臣死罪!昔日一時憤恨,不合害了郭氏兄妹性命,復追殺丈人郭敖,因懼陛下雷霆之怒,逃遁鄉間。然而臣生為陛下之侄,死為皇趙之臣,豈有絲毫悖逆陛下之意啊?故而今日特來向陛下請罪!”

  石勒冷哼道:“若止都內械斗,念汝功高,或者可全性命,然竟敢畏罪逃去汝以為朕之律法,都是虛設的么?今來請罪,不過晚死幾日罷了!”當即下令將石虎推將下去,斬首示眾。

  可是好幾名部曲撲上來拉扯石虎,卻都扯不動。石虎一邊掙扎,一邊大叫道:“還望陛下海量寬宏,容罪臣將功折罪!

  “今殺罪臣,雖息陛下之怒,卻終無益于國。臣亦知局勢危急,懇請陛下速速北還襄國,聚集各方兵馬,再與晉寇決一死戰。臣愿為陛下死守朝歌,不使晉寇一人一卒入城若欲入時,除非踐踏臣的尸骨而前!

  “陛下,昔臣隨太后自并州來歸,此身便屬陛下,然望為陛下戰死,不愿身受刑戮還望陛下千萬允準!”

  說著話,“咚咚咚”地磕頭不止。

  他這不提王太后還則罷了,既提起太后來,石勒不禁深感悲愴,面露哀戚之色。左右將吏一瞧,天王這是動心了吧?正好誰都不敢留守朝歌那基本上就是一個“死”字于是紛紛解勸,說既然石虎有這份心思,不如陛下暫赦其罪,允其留守御晉吧。

  張敬素來黨同程遐,不但與張賓常起齟齬,還妄圖除去石虎。可是到了這個生死關頭,石虎反倒成為了一根救命稻草,再者說了,石虎若守朝歌,肯定十死無生啊,不過將其首級暫寄項上,將來再送給晉人罷了,有何不可?就此也勸說石勒:“石虎潛蹤數月,若不露面,陛下何以擒之啊?則其此來,為陛下效死之心當出至誠。

  “昔日諸將,論勇猛便少有及于石虎者,而今敗軍之中,更無人可望其項背。若朝歌可守,唯石虎與陛下耳,唯防萬一,陛下絕不可留,只可寄望石虎。懇請陛下為國家計,暫赦石虎之罪,允其戴罪立功。”

  石勒無奈,只得下令解開了石虎的綁繩,隨即戟指喝道:“汝之名爵,前皆褫奪,今暫赦汝罪,署為朝歌令……”頓了一頓,加上一句“領牙門將軍。若能固守朝歌不失,前罪皆可抵償;若守朝歌一月而援軍不至,亦準汝棄城歸襄國,前罪減其三等。汝可甘愿么?”

  石虎雖然釋縛,卻仍不起,只是趴在地上繼續磕頭:“臣所愿也,必為陛下死守朝歌!”

  于是石勒趁著晉軍尚未合圍之際,匆匆遁出朝歌北門,留下石虎與五千人守備。旋即晉軍便將城池團團包圍起來,祖逖遣一支騎兵去追石勒,北上三十里不及,只得黯然退返。

  晉軍從河內、滎陽一路猛追過來,三四百里地,其實也漸成強弩之末了,尤其還把不少的敵城放在了身后,始終都是禍患。此時穩扎穩打猶可,再想輕兵急進,趕殺石勒,危險系數必將疾增,祖逖再怎么覬覦石勒的首級,也必須得權衡輕重,停下腳步了。

  不禁自嘲地顧左右道:“固知羯賊奸滑,不易擒也。”隨即說了:“今大軍圍朝歌,當急下之,復涉淇水而向趙、魏,趁敵之弊,前取安陽、臨漳,則我于河北立足便穩,羯勢如風中之火,旦夕即滅!”

  沒逮著石勒不要緊,只要咱們趁勝而前,削奪更多的土地,將戰線盡量往前推,那么羯趙就再無復起之望啦。

  于是下令,猛攻朝歌,以期一鼓而下。誰成想城上的抵抗極其頑強,而且最詭異的,竟然打出了石虎的旗號……

  石虎當日畏罪逃出襄國,便即匿形潛蹤,輾轉各地。他為將多年,河北各郡縣本多故吏,即便不感舊情,也畏舊威,不敢出首告發況且襄國又沒有明詔搜捕石虎就此頗隱藏了一段時間。

而利用那些故吏,石虎不但聽說了石勒發傾國之兵伐晉的消息,并且還聽說,張太傅對此是持反對意見的。要說石虎平生信服的,也就石勒、裴該、張賓這三人罷了,視程遐、張敬等有如腐鼠,所以既然張賓認為豪賭易敗,他也就覺得,這仗八成是贏不了啊  “倘若某是天王,也必將行此豪賭,將乾坤社稷,全都押上天王之心可知,而張敬之謀可惡。且若天王有張孟孫為輔,復以我為先鋒,或許豪賭可勝,今既舍張孟孫,復不用我,則喪敗可期矣……”

  他聽說軍糧多集枋頭,就估摸著大軍一旦喪敗,石勒北逃,是一定會途經此處的,于是就在枋頭、朝歌之間潛伏下來。本意就是趁著石勒最失意的時候,諸將多離散,亟待猛士護衛,則自己及時現身出來,有望將功贖罪。

  至于投晉,石虎壓根兒想都沒有想過。

  這不僅僅因為他敬畏石勒,且顧念叔侄之情,或者過世的王太后撫育之恩,而是對于洛陽那一票人,就沒有一個能夠入石虎之眼的。大丈夫若不能自做一番事業,就當依附英雄,為其前驅,搏信布之功,可是晉人中也就祖逖勉強算半個英雄吧?我怎么可能放棄石勒那整個兒英雄,去投靠半個英雄呢?再說祖逖還不是君主,還須受洛陽那票無恥士大夫的制約。

  別提裴該。此前石虎與裴該陣前相見,寥寥幾句對話,就已經恩斷義絕了石虎是從裴該的表情和言語當中,確認了這位老師絲毫不念舊情,一心要殺絕我石氏。他也不傻啊,知道但向長安,等待自己的唯有項上一刀。

  我要是肯受刑戮,當初留在襄國就成了,何必要千里迢迢跑長安去受死呢?死在襄國,或許天王念及舊情,會把自己好好安葬了;若死于晉人之手,必然拋尸荒野,為野犬所啃噬!

  因此蟄伏數月,終于被石虎給逮著了機會。他覺得留守朝歌,自己未必一定會死主要是對自己的武力太有自信了若能如石勒所言守滿一月,返回襄國,王爺沒得做,大將還能當啊。這才是將命運把握在自家手中呢,即便身死,亦天命也,與人無尤。

  這就跟石勒伐晉似的,人生就是要豪賭才夠來得有勁!

  石虎數月潛伏,便已聚集了故吏、部曲二三百人,皆欲為之效死。他就以這二三百人為中堅,固守朝歌,以阻晉師。

  要說當此危急之時,他的兇名確實是能夠起到一定作用的,城內趙軍因此士氣大振,即便擄民登城協守,也無人膽敢抗命;而相對的晉軍本來便因遠來且久戰而疲累,既知城中乃是石虎,將士多起畏懼之心。于是祖逖揮師猛攻三日,竟然難以陷城,有好幾次士卒都攀上城頭了,卻被石虎親自上陣,率左右手挺長矛,硬生生給封堵了下來。

  段文鴦素恨石虎,即在城外高聲叫罵,激其出戰,石虎卻理都不理。段文鴦暴怒,便欲親往登城,卻被祖逖給攔住了此乃鮮卑猛將,善將騎兵,你讓他跟小卒一起去蟻附攀城?這不是太浪費了嘛,一旦有個好歹,我必悔之莫及啊。

  祖逖由此而頗感煩悶,正在考慮是繼續猛攻啊,還是被迫改作長圍之計,先讓士卒輪換著休歇為好,突然又有快船沿河而下,傳達洛陽方面的公文內容,自然還是懇請他回師。祖逖本待不理,誰想天使宣讀的,竟然不是朝廷的制書,而是天子的手詔!

  祖逖不禁慨嘆道:“我功止于此乎!”

  這幾天,后方絡繹有戰報傳來,晉軍僅僅攻克了管城,而于厘、隴、卷縣等處,因為趙軍的拼死抵抗,始終未能得手。由此而糧道不能算是徹底通暢,再加急追石勒,軍行甚急,糧運卻緩,無論河內方面軍,還是滎陽方面軍,都多少有些難以為繼了若非先奪枋頭近萬斛糧草,怕是幾天后就要斷頓。

  在這種情況下,除非一鼓而下朝歌,否則繼續挺進為難。祖逖此前就有止步之意,想要一方面繼圍朝歌,一方面分兵歸還,先奪取途中各城,鞏固所得郡縣為好,只是多少還有點兒舍不得……也正欲作“雞肋”之嘆呢。天子的詔命,其實倒是給了祖士稚一個臺階下,使他對部下乃至于天下人都有所交代了。

  于是慨嘆過后,便留下李矩所部,并統領關中軍、邵家軍,繼攻朝歌,命郭誦西去收取山陽、獲嘉等城,自將主力于銅關南渡,謀圖收復河南的失土。當然了,城是要攻的,地是要收的,天子既下手詔,終不可延挨。祖士稚雖然雅不愿此時返回洛陽,去面對可能東進的裴該尤其這第二位天使,仍然對時局一頭霧水,于洛中形勢也說不分明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硬著頭皮回返。

  那么這時候的洛陽城內,又是怎么一種狀況呢?

  且說當日裴丕中箭而死,明達狼狽逃入宮中,喝令緊閉諸門,不可放任何人進入。隨即他就跑去向司馬鄴告急,小皇帝聽聞其言,不禁面如土色,所執一枚心愛的玉盞失手跌落在地,“啪”的一聲,摔成粉碎。

  朱飛恰在其側,也不禁驚駭莫名,當即責怪明達道:“我已誡君勿與裴盛功起沖突,如何不聽啊?即便不聽,也不當傷害其性命……這可如何是好?!”

  明達分辯道:“我豈愿與之沖突啊?原本緊閉營門,卻為裴某撞破,乃命士卒列陣攔阻,期盼朝中大老們趕來,為兩家解斗。也不知是何人大膽,竟然無令而放箭……”

  朱飛搖頭道:“總是君御下無方,不能勒束部眾之過也。”

  明達苦笑道:“五校兵質堪憂,我接手亦不過數日而已,即便孫、吳在世,亦難令行禁止……”

  司馬鄴斥道:“昔孫武子教吳王兵法,操演其宮人,不過移時,便能齊整,雖赴水火猶可也汝豈敢以孫、吳為譬?!”

  明達真是有苦說不出,心說陛下您還真把史書上那些鬼話當真了啊……況且孫武訓練的不過是一百多沒見識的宮人,我可要領數千勇懦不齊的大老爺們兒呢,豈可同日而語?但他終究不敢辯駁,只是俯首道:“陛下教訓得是,總歸是臣無能,乃釀此大禍……”

  司馬鄴就問朱飛:“也不知右衛之志如何?倘若因其將殞難即散去,還則罷了,若為復仇而來擾宮禁,如何是好啊?”

  朱飛拱手道:“陛下勿驚,臣料右衛不敢沖冒宮禁……”頓了一頓,又道:“倘若彼等膽敢無禮,罪在不赦,乃可詔尚書奪右衛之權,甚至解散之。”

  司馬鄴苦笑道:“五校既潰,尚書還能調動何軍?復以誰人來接手右衛啊?”

  朱飛心說陛下您就光顧著眼前之禍了,而絲毫不考慮長遠啊……眼前之禍,其實易解,甚至還有轉禍為福的機會。倘若右衛真敢沖入宮中,捕殺明達,我等便聚集宿衛、宮人,善保天子,大不了逃往省內,就理論上而言,亂兵不至于在洛陽城里大開殺戒。但如此一來,則曲在裴氏,且可洗清天家的嫌疑,事后大司馬就不能以此為借口入洛啦。

  多半還會孤身而來,向陛下您請罪。

  但若右衛至宮門前即止步,純走正常程序來向宮中施壓,要求嚴懲兇手,這事兒就不好辦了……

  于是狠狠地瞪了明達一眼,然后安慰司馬鄴道:“陛下是君,彼等為臣,豈有臣敢犯君者乎?即入宮禁,亦為明達而來,我等必以死護衛陛下,不使受亂兵之擾。”

  明達一聽這話,不禁扯住朱飛袖子,大叫起來:“還請朱君為陛下設謀,救我性命!”

  朱飛奮力摜脫明達的拉扯,恨聲道:“汝今已無活路,何必還要連累天家?!”隨即解釋道:“本是驚慌失措的兵卒發箭傷人,奈何汝統五校,則右衛必將其恨發泄在汝頭上;與此同理,本是汝御下無能,而若將汝匿于宮中,則此恨又將及于陛下矣。甚至于,會以為是陛下指使,命汝謀害的裴盛功!”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