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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入朝

  在受到裴該召見的當晚,溫嶠便寫下一封長信,派快馬送向薊城。信中先描述自己的洛中的見聞,繼而剖析利害,懇請劉琨盡早還洛——反正遲早都是要回來的,則晚回來不如早回來啊!

  誰想劉越石在接到溫嶠的來信之前,先有江東海船抵達平州,送交給劉演一封司馬睿的親筆書信,并策拜詔命——承制拜劉琨為大將軍,都督并冀幽平四州諸軍事,封中山郡公。此外劉演以下諸將吏,并慕容氏父子,亦皆有升賞。

  劉琨見書,即召群吏商議,其姨甥盧諶當即就說了:“始仁將軍此舉甚是荒誕——便當即刻絕書斬使,豈有還送來薊縣的道理啊?!”

  盧諶是范陽郡涿縣人,先祖盧植,乃漢季一代名將,且為經學大家,盧植子孫仕魏、晉皆至高官,先后出過三個尚書,因而其族為幽州豪門之冠冕。“永嘉之亂”后,盧志、盧諶父子攜眷欲投并州,途中卻被胡兵所俘,囚于平陽;翌年盧諶僥幸逃脫,得入劉琨麾下,老爹盧志和兄弟盧謐等卻全都被胡人給殺害了。

  盧諶與本族之間,數年內消息不通,范陽盧氏也就此屈服于王浚的淫威,又數年,被迫拜伏于石勒陛下。直到這次返回薊縣,盧諶才得以派人到涿縣去,跟族人聯絡,族人趁機就奉上幾份書信,都是其從侄盧志父所書。

  想當年盧志、盧諶逃出洛陽,欲投劉琨,就唯有這個盧志父覺得道路遙遠,中間又有胡賊擋道,抵達的可能性很低,故而辭以他往。盧諶為此頗惡盧志父——其實那家伙本是庶出,雙名又犯了諶父之諱,加上相貌丑陋,盧諶本來就不大瞧得上他。可是誰想到,盧志父因緣巧合,巴上了裴嶷的粗腿,如今竟然仕華為弘農郡守——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生際遇難免曲折離奇啊!

  盧志父多次利用王貢和裴詵的情報渠道,派人送信到族內,煽動族人在幽州搞事,以掣肘石趙政權——此前馮鐵入涿,就多得盧氏之助。故而如今盧氏族人將出這些書信來,送給盧諶,其意就很明確了:我等已歸華,其心不移,希望子諒你也別跟本族背道而行為好。

  正因如此,盧諶才會站出來指責劉演荒謬——咱們既然已奉華朔,對于逆晉之詔,你就應該直接撕了啊,有必要再送到薊縣來污劉公的眼目嗎?

  劉琨內侄崔悅同樣受本族的影響,也建議勿聽晉言,而仍從華朔,并且說劉演此舉,心態叵測,不可再使其鎮守平州!

  劉琨卻道:“我與始仁久為晉臣,乃不忍遽絕晉王——其心我亦稍能體會,豈有他哉?”

  盧諶、崔悅聞言,擔心劉琨又起猶疑之心,擔心他在華晉間搖擺,都不禁大感恐慌。

  二人對視一眼,崔悅趕緊拱手道:“大人,往昔之晉,與今日之晉,乃有天地之別啊!往昔之晉,承天命,受魏禪,守國牧民,斯為正統;直至晉華復禪,正統乃移于華。而今日之晉,不過故晉藩王,不肯順天應人,圖謀割據一隅罷了,豈可相提并論哪?

  “即便司馬睿欲紹晉祚,稱帝江表,亦不過僭主罷了,況且不敢踐位,而只稱晉王啊?大人既已從華,便不宜再與彼輩相往來,豈能輕受其書信呢?”

  盧諶也道:“始仁將軍之意,不過石賊殄滅,幽、冀初定,中原無敵寇,想來朝廷必召大人與我等歸洛覲見也,彼不肯行,乃受晉人之書。若不絕書逐使,必致朝廷之疑,難道大人真肯再背華而歸晉逆乎?則朝秦暮楚,二三其德,世人將如何看待大人?

  “況且祖公亦已歸華,數萬雄兵方滅羯而陳于涿……”其實馮鐵帶到幽州的也就幾千騎兵而已,但他于途收攬了不少流民、盜匪,等開進涿郡的時候,已經浩浩蕩蕩的,號稱三萬大軍啦——“大人若背華,可能御否?若寄望于慕容,鮮卑外夷,其心叵測,或將如昔日之段氏,名為盟而實圖我也。

  “大人若不肯歸洛陽,除非自平州下海,邁萬里煙波,投往江南。然而既失其地,司馬睿又豈會再看重大人?且我等中原冠族,豈能與吳越蠻貉為伍?懇請大人三思。”

  劉琨假意笑笑,說:“卿等所言是也。司馬睿我曾見過,所長唯忠厚而已,庸碌之輩,豈能臣吾?前祖士稚在洛陽時,便致信于我,盛言今天子龍虎之姿,世所無匹,我常欲歸洛往覲,豈肯當面錯失英雄,而從南貉同游呢?”

  于是當場撕毀了江東來信和所謂的詔命,并將使者逐出幽、平去。其后不久,溫嶠的信也到了,劉琨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束裝登程,帶著盧諶、崔悅等官吏,及二子劉遵、劉群等,前赴洛陽覲見。

  劉越石向以英雄自命,所以要他向別人低頭——又不是世代君主,不過馬上天子罷了——他原本是不怎么樂意的。前在平州,面對天下大勢,雖然上表稱臣,其實這一畝三分地還是自家說了算,尚且罷了;如今要去向裴該當面跪拜,心里總歸有點兒別扭。

  只是形勢比人強,況且劉越石也已經邁入老年啦,此前數年間多遭喪敗,這銳氣也逐漸磋磨掉了,故而最終才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

  至于盧、崔等輩,那都是高門大族出身,少年時也曾領受過洛中的繁華,那又怎么甘心一輩子都窩在這東北偏遠之地呢?況且都正當盛年,正欲以文章顯拔,荷中朝之任——比起參謀軍事來,他們還是更適合搞民政——早就等不及想要歸洛啦。

  靖德元年七月晦日,劉琨一行人終于抵達洛陽,受到了重臣們的盛情郊迎,翌日覲見天子,裴該也極力嘉勉。劉越石的名位已經很高了,不便再升,故而加“開國保節崇仁功臣”號,使蔭二子,至于盧諶等,也各有升賞不提。

  只是涼州張茂,卻遲遲不肯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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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裴該平定秦州,游遐鎮定戎狄后,涼州就沒有了后顧之憂,頂多在東線跟臣從于拓跋氏的戎部偶爾發生些摩擦而已。張寔在世時,將勢力向西方擴展,不但順利鎮定敦煌、酒泉二郡的叛戎,甚至于再次打通因戰亂而被隔絕的西域長史府,署任馬笈為西域長史。

  等到張茂繼任之后,主要穩定內部事務,首先誘殺了張寔的小舅子賈摹。

  賈摹雖未出仕,其族勢大,在涼州很相當的影響力,他不但驕橫跋扈,甚至于私募兵馬——無疑,賈摹對于張茂而非其甥張駿上位,是心懷不滿的。當時有民謠說:“手莫頭,圖涼州。”張茂認為所指即賈摹也,于是設計除之。就此涼州豪族斂跡,張氏聲威大行。

  所以就在最志得意滿的時候,洛陽竟然下詔命其入覲,則張成遜又豈能樂意啊?雖然群臣皆諫,說:“涼州偏遠,勢難自立,自古唯有竇融。昔中朝不召,而竇融數上書求代;今中朝既召,明公又豈敢抗命啊?”

  張茂道:“竇融因其老邁,故而上書求代,我今尚壯,正當率涼州子弟做一番事業,豈能遽還朝去呢?”我這一去,肯定就回不來啦,你們知道不知道啊?

  馬魴道:“建武五年,竇融尚壯,即使劉鈞奉書洛陽,為隗囂在隴右,阻其道路,故不得遽歸也。于今不但關、隴,即漢中亦屬于華,方又破襄國而族羯氏,則天下行將歸一,大勢無可逆轉,明公豈可心存妄念,而不受詔啊?”

  張茂緩緩地道:“天下大勢,尚未可知。”終究蜀地和江南還不屬華,這就有點兒三國鼎立時候的狀況了,誰能確定裴氏一定會笑到最后?即便笑到最后,魏自篡漢,到二士滅蜀,整整五十年,那么華朝底定天下,又得多少年?誰能說得準啊!

  于是借口西戎作亂,且焉耆、鄯善有夾擊西域長史府的跡象,上奏稱不便遽離,請求暫緩入朝。

  但是很快的,張茂就受到了洛陽方面的反制。

  首先洛陽下詔,以張氏不能底定涼州之亂為由,命秦州刺史游遐召聚戎部,北上協助。于是游子遠跑去跟涼州一墻之隔的金城郡治榆中,召集包括吐谷渾和氐、羌在內的三十二部大人,盟誓從華,并且約期出兵。就此引發了姑臧城內人心的動蕩……

  其次,驍騎、飛騎二軍中將近四分之一的騎兵都是涼州人,大部是昔年從北宮純、羅堯等增援中土的,也有部分是裴該得秦州后就近招募的,無不盼望可以衣錦榮歸——反正羯賊已滅,最近沒啥大仗,而將來攻蜀中、江南,咱們也派不上大用場——兵部卻偏偏不許。

  眼瞧著其他軍的很多老兵都被釋歸壟畝了,只是要他們按期到附近軍鎮報備而已,偏偏涼州人不管夠不夠退役的年齡,不管功勛有多高,一概不放。兵部給出的解釋也很干脆:“為張氏不朝,汝等故不得遣。”

  不肯還朝,那就是仍懷割據之心,朝廷不能徹底掌控涼州,則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鬧翻臉,雙方再打起來,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放這些百戰精騎回故鄉去,充實潛在敵人的勢力呢?你瞧軍中少量南兵,也包括不少南方出身的將領,放誰回家探親了?

  于是涼州騎兵紛紛致書鄉里,陳述其情,就此引發了西平、武威、西郡和張掖四郡百姓普遍對張茂的不滿。氾瑗為此私下里直截了當地對張茂說:“朝廷此舉,是逼明公反也——明公其反乎?”

  張茂哪里敢反?!

  他雖然心存僥幸,奢望可以久牧涼州,終究華朝在側已成龐然大物,在這個龐然大物露出疲憊衰弱跡象,或者與西蜀、江南殺得難分難解之前,以一州而拮抗整個中原,那不是自尋死路嗎?況且涼州偏在西陲,又不跟劉琨似的,還能通過海路跟建康政權勾搭一二,張茂就算想找盟友也找不著啊。

  除非去跟拓跋鮮卑聯手,但且不說拓跋方敗,暫時無力策應,兩家從前絲毫也沒交情啊,貿然湊將上去,能有多大的成功可能性?

  無奈之下,只得攜其一族束裝起程,終于在這一年的終末,元旦到來前抵達了洛陽城中。

  為其來遲,仍從舊官、爵,任張茂為從一品加少傅,封首陽縣公(張駿封福祿縣公),且不加功臣號。新的涼州刺史,則委之以李容李仲思。

  劉琨是七月份入朝的,張茂是十二月入朝的,在此之前的五月,拓跋頭帶著賀蘭靄頭的獻禮,風塵仆仆進入了洛陽城。

  拓跋內亂之事,裴該已經聽說了,但于其中緣由和細節,因為實在太過遙遠,更加族屬不同,奸細難入,所以還得聽拓跋頭詳細解說。此前拓跋氏不受華封,甚至于還發兵南侵,兩家已然從盟友變成了寇仇,則拓跋頭既能分裂寇勢,裴該自然大加獎掖。

  于是就問了:“卿立此大功,想要何等封賞啊?”

  拓跋頭老實不客氣地回答道:“愿為一侯。”

  裴該說這事兒簡單,即封拓跋頭為浚稽侯,且封靄頭為賀蘭侯——這兩個都是草原上的地名,你們自己收賦稅去,朝廷就不浪費錢糧啦。

  繼而拓跋頭請封尚在長安的翳槐為代王、鮮卑大單于,送歸漠北,裴該卻不肯答應了——這多好的人質在手里啊,豈可輕縱?再者說了,即便要放回去,也得先把他培養成沙漠汗那樣鮮卑皮中國心才成吧。

  對于如何處置拓跋之事,政事堂多次開會商討,多數人都認為應當重賞和扶持二頭(拓跋頭和賀蘭靄頭),以與盛樂政權相對抗,以便國家將來收復雁門郡。對此,裴該笑笑說:“我志在河套,豈止雁門啊?”

  雖然暫時還無力北上,但裴該對于拓跋鮮卑已經不再重視了。因為目前拓跋氏正處在最衰弱的狀態,甚至于超過了歷史同期。在原本歷史上,自祁氏殺郁律后,拓跋便即一蹶不振,旋被石虎殺得大敗。直到二十年后,什翼犍繼位,方才略有振作,但接著就被苻堅發二十萬大軍多路進剿,幾乎族滅。

  也就是說,只要穩固了中原政權,則滅拓跋不為難也。

  倘若如今中原仍舊四分五裂,而拓跋則處于拓跋燾時代,估計裴該絕不敢輕忽。

  相比之下,慕容部倒貌似比原本歷史上的同期要雄強一些,不可不謹慎對待。

  商議過程中,祁氏也終于派人到洛陽來了,表示此前的敵對完全是個誤會……希望再奉華朔,受代王之封。于是華朝便封賀傉為代王、單于,同時封翳槐為高王(為賀蘭部地近高闕)、單于,但仍養在長安——你們兩家且自己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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