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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虎毒不食子

  八月以后,江南戰場上,武昌軍逐漸壓倒了蘇峻叛軍;而且沈充也受命重新整合了吳郡、吳興兩郡戍卒,對馬雄再次采取攻勢。

  九月初的一場大戰,王敦之兄王含率陸路兵馬,于丹陽、于湖之間大敗管商、張健,旋即挺進秣陵。而王敦以舟船載兵,陸續增援白鷺洲,島上亦近萬眾,對近在咫尺的建康城造成了極大威脅。蘇峻被迫將裴氏和司馬沖等遷至已修建得頗為牢固的石頭城,而將朝臣多數遷入宮城,據險而守。

  鄧岳向王敦建議說:“建康易攻,然蘇峻增筑石頭和宮苑,某遣人密覘,勢頗牢固,難以遽克。且今我軍久戰疲憊,糧秣物資亦不充足,而馬雄為沈士居牽制于陽羨,張建、管商為令兄處弘(王含)圍之于秣陵,倘若三賊奮力突圍來救,與蘇峻合于一處,恐怕形勢又將逆轉。不如挑選精兵銳卒,發舟東下,繞至覆舟山側,突襲建康,先取外城,圍蘇峻于石頭、宮苑。

  “若事順遂,可滅蘇峻;若不順遂,也能切斷蘇峻與三將的聯系,再破三將,以息蘇峻望援之心。”

  王敦與參謀錢鳳等商議后,采納了鄧岳之計,即命其率領三千精兵,悄悄放船北上,繞過盧龍山、幕府山,在建康東北方向登陸,隨即直向覆舟山殺來。

  覆舟山雖然不怎么高,終究是建康宮苑北面的重要制高點,若能據之而守,則宮苑的狀況可半收眼底,對于武昌軍絕對有利。然而蘇峻的反應很快,一聞警訊,即先登覆舟,居高臨下,猛攻來襲的武昌軍。

  鄧岳攘臂高呼道:“我等非自港而下,若退,不及歸舟,必為叛賊所敗,恐怕死無葬身之地,今日唯有奮力向前,斬殺蘇賊,以息此亂!”身先士卒,悍戰不退,蘇峻一時間竟然也奈何不了他。

  于此同時,趁著蘇峻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建康城東北方向,王敦用錢鳳之計,以大舟巡弋于石頭山和運瀆之間,亂箭齊發,壓制岸上叛軍,復以小舟載兵,逆運瀆而上,來取宮苑。蘇峻聞報大驚,便命其子蘇碩率十數騎當先,自將步兵合后,下山直突武昌軍,打算一舉將鄧岳打垮,好盡快解除這一方向的威脅,回援宮城。

  可是這會兒鄧岳也已經接到了王敦派來的傳令,乃不再妄圖攻下覆舟山,而在白木陂列陣,改為守勢,以牽制叛軍主力,這就導致了蘇碩接連三次沖鋒,都不得其門而入。

  蘇峻大怒,斥退蘇碩,親自領兵沖鋒,身冒箭矢,還真被他殺入了武昌軍陣之中。鄧岳見勢不好,急命將身旁部曲親兵全都押上,以長矛投擲,終于穿透重甲,將蘇峻刺落馬下,隨即割取了首級。

  蘇峻既死,其部奔散,蘇碩雖然奮戰而透重圍,卻不敢再歸宮城,被迫南下去投馬雄了。于是王敦、鄧岳合力攻克了建康城,復臨宮苑,王彬、諸葛恢等見叛軍星散,急忙打開大門,跪迎王敦。王敦沒搭理王彬,卻命將諸葛恢綁縛起來,即于門前正法。

  ——諸葛恢終究是司馬睿的表舅,倘若事后處刑,說不定司馬睿還會為他求情,還不如現在就砍了,然后死人身上的罪名,還不是想怎么安就怎么安嗎?

  唯有蘇峻之弟蘇逸還苦守著石頭城,所部尚有三千余眾,因為地勢險要,城防牢固,武昌軍一時間也殺不上去。但鄧岳隨即用長竿挑著蘇峻的人頭在山下叫罵,卻難免使得山上人心惶惶,蘇逸拼命彈壓,警告眾人說:“南人恨我等切齒,若降,俱不得好死。不如固守,城中尚足月半食水,且候張、馬等將軍回師,必能轉敗為勝。”

  此時裴妃和司馬沖在城中,被蘇逸遣人圍困,隔絕內外,尚且不知蘇峻已死,而建康已克的消息。但外界的喧嘩之聲,他們還是能夠聽得到的,裴氏就安慰司馬沖,說:“大軍四合,賊將殄滅,吾兒勿驚。”

  司馬沖仰著小臉問祖母:“若阿爺來時,可會殺我么?”他雖然還是個小孩子,但久經政治風波,也不可能真的啥都不懂啊。

  裴妃安慰他道:“吾侄昔日曾云:‘虎雖毒惡而不食子。’況且汝父慈厚,豈能殺汝?彼若要殺汝,除非先殺了吾!”

  司馬沖卻問:“然而昔日蘇賊要害我,祖母為何欲推我去與他殺啊?”

  裴妃一時語塞,正在琢磨該怎么解釋才好,忽然門外傳報,說尚書令徐瑋請求入覲。裴氏沒好氣地回了一聲:“不見!”

  可是她拒絕也沒用,話音才落,徐瑋就直接大步走進屋來。裴妃慍怒道:“汝等皇帝在此,豈可如此無禮?!”

  徐瑋躬身施禮,隨即低聲反問道:“太妃真欲大王久居此僭主之位么?”

  聽他口稱“太妃”而不是“太皇太后”,又稱司馬沖為“僭主”,裴氏不禁疑惑,就問:“徐卿此言,究竟是何意啊?”

  徐瑋這才拜倒在地,解釋說:“臣本無叛華之心,被迫至此,曾勸蘇賊奉太妃與吳興王,占據建康,以迎華軍,奈何蘇賊不聽,反迫吳興王僭位。臣之所以不死諫,且不走者,為留此有用之身,以覘混亂之際,援救太妃與大王脫出虎口……”隨即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裴公有書信在此,太妃一見,便知臣所言無虛了。”

  裴妃還在琢磨是哪個“裴公”,難道是裴嶷千里迢迢從洛陽送來的書信不成么?接過來展開一瞧,才知道原來是指的裴仁……

  蘇峻為了方便控制裴氏祖孫,既迫司馬沖稱帝,搬入宮城,當然就把裴仁等老家人都給轟走了,改以舊日晉王府的奴婢伺候。他所找的借口是:“天子當用宦者,難道將裴仁等先閹而后用不成么?”但他派過來的也并非全都是婢女和宦官——王府用閹人不是慣例,但也不違制度,所以司馬睿身邊是有宦者的——也不在乎自己打自己的臉。

  裴氏就此和裴仁等相隔絕,既擔憂他們的安危,也更覺如行暗夜,彷徨無助。她是曾經想過落跑的,心說當初我連羯營都逃出來過,況乎這只拿柵欄圍著的建康城呢?然而當日落跑,全憑裴該之能,如今自己卻勢單力孤,連蕓兒都不在身邊,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商量,那么帶著一個小孩子又該如何落跑啊?跑哪兒去呢?

  如今見到裴仁來信,仿佛溺水之人撈著根稻草,不禁驚喜交集。裴仁的信很簡略,只說徐瑋可信,自己父子等不曾罹難,全靠徐瑋的保護;如今已設謀脫主母、小主人于囹圄,但聽徐瑋安排即可。

  裴妃當即注目徐瑋,低聲問道:“我祖孫全賴卿謀,卿有何計可使我祖孫得脫啊?”

  徐瑋急促地回稟道:“實不相瞞,蘇賊已死,蘇逸實守石頭,而為王……晉軍團團圍困。今臣已安排妥帖,于崖下系一小舟,懇請太妃、大王縋繩而下,裴公等自在舟中接應,乃可渡過江去,前赴洛陽——天子渴盼太妃久矣!”

  裴妃也不再問什么了,一把就抱起司馬沖來,說:“走!”

  事情倒是很順利,蘇逸一門心思抵御外敵,對于內部的控制力難免減弱,而徐瑋本來就是蘇家的參謀、親信,想要騙得蘇逸的信任,進而把幽禁裴氏祖孫的內外兵丁換成自己人,真費不了太大功夫。于是潛出居室去,避過邏卒,自石頭城西北方向某段城墻架梯而上,抵達山崖邊,那里早就準備好了繩索,即捆住裴氏之腰,先將二人放將下去。

  裴仁父子和蕓兒果然都在崖下小舟中,看到裴氏祖孫縋下,一起低聲歡呼起來。裴妃雙腳才一落地,便即一跤坐倒——這一方面是因為心情緊張,同時她終究不年輕啦,抱著個十歲大的孩子攀高就下的,早已精疲力竭,四肢皆軟。

  ——當然啦,十歲大的孩子完全可以自己下來走,但裴氏不放心啊,還是抱在懷里比較踏實。

  這邊將繩索解開,復收上去,以接徐瑋,裴仁等便跪在舟中,朝著裴氏祖孫喜極而泣。蕓兒也忙著分說前情,說我們早就跟洛陽方面有聯系,您是知道的,因而一早便將消息傳遞去了洛陽,天子震怒,便欲親率大軍來救其姑母,惜為群臣所阻。天子乃命王子賜設謀援救主母,王子賜說動了徐瑋,才與我等合謀,趁亂行事……

  徐瑋當初就曾經反對過蘇峻逼司馬沖稱帝,事后蘇峻倒沒往心里去,他卻暗自慌張,被迫表面上更顯恭順。只是這些前因后果,終究瞞不過王貢密布于建康內外的耳目,尤其是徐瑋為了給自己留后路,還特意把裴仁父子等保護了起來。

  王貢既受裴該之命,就琢磨著該怎樣才能救出裴氏祖孫來哪?派人突入行劫,肯定是不靠譜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蘇家軍內部尋找可資利用之人,或威逼,或利誘,預伏棋子,以待合適的時機。于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篩選,最終命裴仁秘密地向徐瑋攤了牌。

  徐瑋自然是一口應承,但說時機未到,不可輕動,否則恐怕會傷害到太妃祖孫——我看蘇峻之勢難以久長,且待武昌軍全面逼近建康,他忙于軍務且城內混亂時,咱們才有動手的機會。因而當蘇峻遷裴氏和司馬沖到石頭城,并命蘇逸守備之時,徐瑋就自告奮勇去擔當蘇逸的參謀和副手……

  說話之間,徐瑋及其數名親信也陸續縋下,旋命啟碇開船。

  裴氏問道:“卿欲載我等往何處去?”

  徐瑋回稟:“如臣所言,當恭送太妃與大王北渡,前往洛陽,與天子相見。”

  裴氏微微一皺眉頭,便又問道:“武昌舟師,縱橫于江面之上,我等可能得渡否?”

  徐瑋笑道:“太妃勿憂,于此臣早有謀劃。天色將晚,舟船多數泊系于港口,王敦但將步軍圍山,正不慮蘇逸自江面逃遁也——難道蘇逸膽敢過江去嗎?”

  話音才落,忽見一條戰船自上游順流而來,疾若奔馬,瞬息便已接近。裴仁等都不禁面色大變,徐瑋卻安然若素,只命人在船桅上系一條白巾,對方見了,便不回顧,欲依前浮水而去。

  ——武昌方面的戰艦,久在白鷺洲周邊逡巡,想要趁機安插一兩枚釘子,賄賂一兩船的水兵,其實難度不大,只要預做謀劃即可。

  然而裴妃卻猛然間站起身來,朝來船高呼道:“我吳興太妃也,且吳興王亦在此,汝等可來迎我!”

  徐瑋見狀,不禁大吃一驚,也不顧禮儀了,急忙拉扯裴妃,連聲道:“太妃何故如此,難道不欲往洛陽去見天子么?”

  裴妃見對面船上已有動靜,似做轉舵狀——你偷跑一兩名叛賊,只要財帛獻得足夠,我們可以當沒瞧見,放你過去;但僭主祖孫,這是堅決不可能放走的,若得而獻之,大功一件,哪是些許財帛所可交換的啊——便即扭過頭來,態度慈和地對徐瑋說:“我若欲歸洛陽,前日便可謀歸矣,何必待蘇峻之來啊?”

  徐瑋苦笑道:“太妃即不愿見天子,亦不關愛自身,豈不念懷中為僭主,若落于王敦之手,豈有幸免之理?”

  裴妃道:“若論僭主,于晉如此,于華又有何異哪?若論其親,晉王為此子生父,豈忍加害?晉王不忍害,王敦又安敢妄為?而華天子與此子無關聯,即一地方守吏,亦可殺而后奏。則我等留諸江東與北向洛陽,何者有望得生啊?”

  徐瑋繼續苦笑:“然臣若歸太妃祖孫,于華為有功,可免死,于晉則未必了……太妃是欲殺我么?”

  說話間,戰船已到面前,船上將領垂首而問:“果然是吳興王與太妃在舟中么?”

  裴氏一昂頭,讓對方可以瞧得清楚一些,旋問:“汝等要我死,還是我生?”

  對方急忙回答:“還請太妃與大王登舟,我等護之前往白鷺洲,與晉王相見。”開玩笑,一個是晉王的親生兒子,一個是他叔母,就算是僭主吧,也輪不到我們來殺啊,萬一晉王甚至于王敦都不打算下毒手呢?

  裴氏便道:“此舟中皆救我出來的義士,汝等可放其北歸;若不然,我便抱吳興王投江而死,則晉王必族汝等也!”

  (戰場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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