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先生制造了一個浮空的巨大水球,維納鉆進了水球里。她顯然了解過這個帶著藍色古怪面具的人的身份,在學者先生的法術中,就像在自己家一樣愜意。維納感受著冰涼的水流,感受這份久違的不用再擔心自己生命的安逸。她的紫色眼眸再次睜開,隔著一層水幕,看著萊爾。
那條伸出水球的手臂上,漂亮小巧的橢球形鱗片在夜色中帶著虹光。就和在深水中暢游的時候一樣,維納的手掌,托住了萊爾臉頰,那個悅耳的聲音,伴隨著涌入腦海的欣喜和謝意,像水流淌在萊爾的腦海里。
“謝謝你,疫醫。”
“我答應過你的,我做到了。”
像蛇一樣滑動,維納的手臂纏繞在了萊爾的脖子上。兩人的距離也一下子拉近,在水球薄壁的兩側,水中的維納,空氣中的萊爾,兩雙眼睛欣賞著對方的靈魂。在心靈之間,一條河流將兩者相連。
“我很快就要回家了,疫醫,回到莫舒伊,等到那時,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什么要求?”
“不要拒絕我。”
還沒有等萊爾做出任何答復或者詢問,學者打斷了兩人的話。
“維納需要好好的休息,她的身體需要好好調試才能保證好好地融入深海。你也是,疫醫,完成高等改造的你,也需要好好的休息,早點回去吧。我們明天還有很遠的路要走,為了前往莫舒伊。”
“好的,老師。”
萊爾和維納做了道別,妮婭伸出兩條觸手探進水球里,在維納的臉頰上輕輕碰觸。
“姐姐再見。”
第二天,和學者先生約定的時間是在正午,萊爾溝通戒指上的那一道藍色條紋。光芒閃爍,萊爾的身體在虛空中扭曲成面條,最后消失無蹤。
當萊爾重見光明自己正跪在一片荒野上,內臟就像被丟進了一臺滿功率運轉的攪拌機,萊爾非常想要嘔吐。但他忍住了,因為自己的鳥嘴面具,絕對會將那些嘔吐物倒灌進自己嘴里,或者糊在臉上。妮婭也是如此,她的身體就像脫水水母攤在地上,一條觸手有氣無力地拍著自己的身體。
“疫醫,你暈傳送門了。真是個不幸的消息。”學者先生就站在自己的身邊,維納的水球也漂浮在不遠處的樹蔭里,她的臉頰緊貼球面,眼睛注視著身體不適的萊爾。
顯然,學者先生發動的逆傳送滋味可并不好受。
萊爾深吸了幾口氣,帶著草藥香味的空氣讓仿佛注水的大腦清涼不少。
“我想是的,老師,這個癥狀很嚴重嗎?”
“其實并不算嚴重,這是一種正常現象,情況因人而異。就像是有些人天生不喜歡乘坐交通工具,傳送門可能比那糟糕一點,因為空間的扭曲是會干擾靈魂穩定的。哪怕是一些死人,也存在著暈傳送門的癥狀。我說的不幸,是因為,我們前往莫舒爾,大概會經歷一千五百零九次空間傳送。是的,對你來說,接下來的旅程,將是一場折磨。”
萊爾的身子抖了抖,妮婭完全趴在了他的身上,顫動隨著她的觸須傳遞到了萊爾身上。
早知道就不吃午飯了。
“我們開始吧,老師,我不要緊的。”
“那我盡量慢一點施法,準備好了嗎?”
萊爾剛準備回復,維納的氣泡就飄了過來,將妮婭包裹進水球里。維納和妮婭抱在一起,兩條手臂環繞在萊爾的脖子上。
“準備好了。”
三人變成一道閃光消失。
在傳送的通道中,萊爾的周圍縈繞著很多光點,那些光點在高速作用下拉長成線。萊爾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向前拖拽,自己就像是在一根吸管里,正從一端,被擠到另一端。那種惡心的暈眩感也如期而至,就在萊爾準備承受之時,以往沉重的暈眩感此時卻十分輕微,就像是碰撞在皮膚上的點點細雨。腦海中產生了深海的安寧,自己就好像坐在水底,凝望泛光的水面。任其波濤洶涌,在這里,只有無法撼動的沉靜。
“維納。”
“我可以幫你分擔,這股奇怪的感覺。”
兩人的思考匯聚在了一起,情緒亦是如此,感受亦是如此。在沉寂孤獨的世界中,我們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像是搭上了一條駛向遠國的列車,那些光線就是玻璃外的美景。但那些都不屬于你,只有和你同行的旅伴,坐在你對面的人,才是你的真實的一部分,以及在遠方的終點。
雙腳踏上陸地的感覺是那么讓人欣慰,當自己的靴子踏在松軟的土地上時,萊爾幾乎開心地要哭出來。雖然維納幫自己分擔了暈眩感,但長途傳送的疊加作用,還是讓萊爾險些吐出來。
深呼吸,萊爾聞到了不一樣的味道。
拍打在堤岸上的浪潮,隨著浪花吹拂而至的咸濕海風,以及飛翔在風中的鳴叫的海鳥。
自己的面前,是一片廣闊的海洋。漂浮在不遠處水域的雷云在水面上攪動著風暴,浪花拍打在峭壁上,將山巖雕琢的更加平整。海水的顏色并不像是萊爾想象中的碧藍色,實際上就近觀察,它更像是墨水的藍黑色,但也可能是頭頂陰云的原因。這塊區域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了。
跟隨著學者先生的步伐,萊爾走上了一條山路,直通上面對海洋的陡峭山壁頂端。這座山崖很特殊,萊爾邁足的第一步就發現了。這里的土壤不像平地上那么松軟,仿若堅冰。
“普林西絲的環境保護并沒有學好。她發脾氣的時候總是會凍結周圍的植物,而逐漸稀少的植被導致了水土流失,進而影響了她居住的地方,不得已,她凍結了這里所有的土地。”
所以我們接下來是要面對那個歇斯底里的女龍祭司?希望我們的救援速度能夠讓她滿意。
整個山體形狀就像一柄尖錐,兩側的土石不斷減少,到達山頂,出現了一所房屋。
幾根破損木柱撐起的主體,散落的茅草房頂被冰雪凍住,小木屋外,一張掛起的漁網,兩根粗糙的手工釣竿,一小條已經破損的木船。房屋的主人感受到了來客,從屋里走了出來。
普林西絲就像一座活動的冰雕,高挑的身形加上臉上的冷淡,即使靠近都會遍體生寒。她和這個小木屋顯然并不搭調,確切的說,高貴冷傲的普林西絲并不適合這個陋舍。
“維納!”普林西絲張口,就像是一場爆發的雪崩,“我警告過你們,不要來到陸地上!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普林西絲招了招手,維納的水球漂浮到了她的面前。普林西絲不斷地數落著維納,你能感受到其中想要表達的關切,在凜風呼嘯的數落中。責罵和數落并不能得到正確的對待,就像現在這樣,維納蜷曲著身體,將自己面容藏在自己的魚尾后。
察覺到了維納的抗拒,普林西絲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只能無奈地嘆了幾口氣,“回去吧,維納,回到莫舒伊去,趁現在還不算太晚,趁著你還沒有受傷。”
普林西絲操縱著水球移動到峭壁之外,試圖將維納放歸大海。
人魚一下子緊張起來,她在水球中游動著,最后掙扎著擠出了水球,人魚的身體跌落在凍土上,身上的水分很快凝結成了冰花。
“你又在做什么?維納。”
人魚用手臂朝著普林西絲比劃著,指了指萊爾,又指了指自己。
普林西絲逐漸理解了她的意思,但這也徹底引爆了她的怒火。
天上的陰云盤旋而下,普林西絲的周圍卷起寒風和暴雪,她的身邊,不斷凝結出帶刺的堅冰,像是盛開中的危險花朵。她的咆哮在冰雪中變成恐怖陰森的天神怒吼,沖擊在那個戰栗的人魚少女身上。
“你這個蠢貨!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對一個人類詠唱人魚之歌!”
“絕對不會!現在,趁我還沒有懲罰你之前,回到海底去!”
冰龍卷夾雜著兵刃,在空中劃出颯颯的聲音。
顫抖的人魚并沒有再回答,她趴伏在堅冰上,一動不動的身影,就是最好的回答。
飛旋的利刃不斷靠近維納的身體,甚至脆弱的人魚之軀已經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道傷口。
“摩羅克伊,放開我!立刻!”
學者先生控制住了瘋狂的普林西絲,所有的飛雪,寒霜元素都被排斥在外面。
萊爾靠近了維納,妮婭伸出觸手開始清理維納身上的傷口。
“你沒事吧?”
“還好。”
“為什么普林西絲會那么生氣,人魚之歌又是什么?”
“那是我們人魚的一種祝福儀式。聆聽我們歌唱的人,會獲得大海的賜福,他會和我們一樣,能夠在深海生存,就像你們在陸地上生存一樣自然。”
“沒有副作用嗎?比如永遠呆在海里,無法回到陸地上之內的。”
“并不會,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海洋和陸地生存。”
這么說,這是相當強大的祝福了。萊爾有一點心動。
“普林西絲女士,人魚之歌是相當珍貴的能力吧。”
沒想到暴怒的普林西絲居然停止了她的狂怒,“摩羅克伊,放我下來。”
“放松,普林西絲,他們都還只是孩子。”
“我現在很冷靜,放我下來。”
普林西絲女士來到了萊爾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
“人魚并不是一個強大的種群,他們只是一群進化中的淘汰者。維納,你憑什么認為,孱弱的我們,有資格給其他種族大海的賜福,就憑借你記憶中的海的女兒的詩歌嗎?”
“我的傻丫頭,現實并不是那些該死的浪漫詩人口中的詩歌。”
“我告訴你,為什么海的女兒最后沒有和王子在一起。”
“因為你心目中的人魚之歌,并不是祝福,而是詛咒!”
“當你歌唱之后,如果這個人類跟著你一起下落,他的生命,會縮短到只剩十年。”
“這是陸地人進入海底所需要的代價!”
“你要讓一個拯救過你的人,為了你的一時好感,葬送自己的一生,讓自己的余生停留在悔恨之中!”
雨,傾盆而下。
大雨沖刷在每個人的身體上,也沖刷在所有人的心里。
“回去吧,維納,回到莫舒伊,繼續去做那個天真的女孩。即使你依然固執的要頌唱人魚之歌,即使這個人類答應用剩下十年壽命陪伴,我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維納沐浴在雨水中,黑暗中,那雙明黃的眼眸注視著萊爾。那雙眼睛,在不久之前,還沉浸在幻想破滅的痛苦之中,現在卻以變得清明。維納,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如同山泉一樣的清麗嗓音。
“很抱歉,普林西絲嬤嬤,我想要對疫醫唱歌。”
普林西絲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掌捧住了自己的臉。
“隨便你了,傻丫頭。”
“疫醫,答應我一個條件好嗎?”
“是什么條件?”
“請一定要拒絕我。”
維納開始了她的歌唱,在悠揚的歌聲中,萊爾回到了和她一起在深水中潛游的時候,眼前的女孩被美麗的幻想和光彩包裹,就像童話中的公主一樣。眼前的她也與公主無二,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是公主身上披掛的珍珠外衣,她的鱗片泛著彩虹的顏色,如同艷麗的珠寶首飾。
人魚的歌聲就像晚風飄向遠方,也回蕩在萊爾的腦海里。
不知怎的,萊爾決定摘下疫醫的面具。
鳥嘴面具下的黑瞳黑發,倒映在了維納的眼瞳里。
“我是萊爾,萊爾·布勒,非常感謝你的歌聲,維納,我們……以后再見吧。”
水流緩緩淌在維納的眼角,她露出了一個微笑,一個讓人心碎的微笑。
“謝謝你,萊爾。”
海的女兒輕輕一躍,帶著閃光的水花,回到了深海之中。
萊爾看著維納遠去的方向。
在深海之中,這一次,只有她一人。
萊爾帶好面具,走到了學者身邊。
“老師,很抱歉,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去吧,孩子,我會在這里等你回來。”
萊爾離去,學者看著他移動的方向,就好似普林西絲關注著海面。
“普林西絲,你沒有告訴他……”
“告訴那個人類什么。”
“人魚一生只能發出一次聲音,唱一支歌曲,在他們求偶的時候。她們的聲帶上帶著魔力,會在使用一次后撕裂,從此以后,只會留下像是野獸一樣的嘶吼聲。維納從此以后,只會孤身一人呆在莫舒伊中,再也沒有找尋伴侶的權利。”
“我能怎么做!我已經警告過她了,這是她的決定!我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悲劇再次發生!你我都知道,那個男孩不屬于深海。”
“但是他有了解真相的權利,了解維納到底付出了多少。”
“不!他不需要知道!真相并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摩羅克伊你這個蠢貨,人魚和人類的邂逅注定是一個錯誤!我不會允許這樣的錯誤再次發生,但是我的孩子們,都是一些蠢貨!”
“人魚只是沖動并且喜愛幻想的美麗生物。”
“而人類則是多情而又矛盾的復雜生物,你們就像是甜蜜的毒藥,只會留下傷痕而已。”
“這就是你的結論嗎?普林西絲。”
“是的,毒藥,明知結局依舊要飲下的毒藥。我會一直看著那些喜歡妄想的孩子,阻止她們伸向幻想的手,這樣的悲劇,只需要一個用來警告就足夠了。”
普林西絲撫摸著腳邊的木船,躁動的氣息變得平靜。
“謝謝你,摩羅克伊兄長,我非常感激,你們能將維納帶回來,如果我之前的冒失行為傷害了你們,我很抱歉。”
“沒有關系,我的妹妹,你的痛苦值得理解,因為你一直是,承受最多的那一個。普林西絲,我希望你能幫我去一趟莫里亞海溝,去確認一下封印的情況。”
“!!!怎么回事?封印出問題了嗎?”
“不是,我只是有一點不好的擔憂,普林西絲,雖然封印沒有變化,但你也要小心。”
“我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沖動的人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