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自己的，是高塔里洪亮的晨鐘，那莊重的聲音就像一層水波，涌入夢境里，讓每一個蘇醒之人都沐浴在安寧中。萊爾睜開了眼睛，旅店的房間里并沒有配置煤油燈或者蠟燭之類的照明工具，因為沒有必要。
“真是奇妙。”萊爾看著窗外教堂上散發著光芒的圣十字，它在夜晚也長明不滅，它讓洛卡羅特沒有夜晚。但那光芒又和萊爾前世所經歷的任何光線不同，它沒有太陽的熾烈，也不似月光的暗淡，就像是為每一個人類量身打造的渾然一體的光源。即使在這樣的光明中，萊爾的睡意也不會受到干擾。那光芒，正如同空氣一樣，融入了洛卡羅特的生活。
洛卡羅特的餐點非常簡樸，在萊爾餐盤中展現的，只有一塊潔白如玉的沒有任何其它點綴的面餅，加上一個瓦罐裝的牛奶。微笑的女招待看出了萊爾臉上的詫異。
“先生，在圣光禮典期間，我們在開始的時間段是不會提供肉食的。但您也不用擔心，當十字軍大人的部隊進入城市時，我們會向歸來的英雄提供美食，到時候，您可以與我們一同分享那些食物，不需要花費任何費用。”當提到十字軍的時候，面前這個正處于豆蔻年華的女孩眼中帶著光芒，就像珍珠般圓潤閃亮，也許那些圣騎士會給這些懷春少女帶來無限遐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朝著萊爾露出歉意的笑容。“十字軍的部隊會在這兩天之內到來，所以您的忍耐不會太久，另外，我們這的無酵餅，也是相當美味的哦。”
萊爾對于食物并沒有太多的要求，他此時更好奇女孩口中的十字軍部隊。“十字軍的軍隊會來到這座圣城？”
“是的，這就是圣光禮典存在的意義，這座被拯救的城市洛卡羅特，感謝它的拯救者的節日。拯救我們的十字軍戰士，護衛者軍團。”
萊爾一邊品嘗著盤中的無酵餅，一邊聽著熱情女招待所講述的故事。洛卡羅特再圣光降臨之前，曾經遭受過一次可怕的災難，讓這座城市的人口在幾天之內消失了一半，險些成為絕地。無力的居民請求了教會的幫助，最終，這座城市被護衛者軍團拯救并成為了圣城。當萊爾詢問那一場可怕災難的詳情時，女招待露出了茫然而又尷尬的神色。
“先生，我并不是那場災難的實際經歷者，我是后來才搬入洛卡羅特的。您如果想了解洛卡羅特的歷史，你需要去尋找那些戴面具的人。但我勸你最好不要那么做，因為他們因為曾經的罪惡遭受了懲罰，他們沾染著不詳。”
戴著面具的人？一個新的名稱。萊爾沒有再追問，因為女招待臉上帶著不耐煩和厭惡的樣子，就像最開始的熱情僅僅是假象。
將瓦罐中的牛奶一飲而下，確實別有風味，順滑的液體滋潤了自己因為干燥無酵餅干渴的喉嚨。也如同純潔的圣水，將自己內心的偏執念頭洗滌干凈。
圣城并不就是圣潔的。
仁慈只是他們的表象。走在大街上，萊爾愈發肯定了自己的觀點。和諧的街道，每一個人臉上的微笑，哪怕是彼此指間的沖突，也會一笑泯之。就像每個人都是圣徒一樣，這份美好如天堂的景象在萊爾看來有些和平到詭異。他們臉上的笑容就像是面具，將人們混亂的天性完全抹殺，他們都在壓抑著自己，那些美好并非由心而生。他們就像是想要在家長面前好好表現的熊孩子，圣潔僅僅是偽裝而已。
一座虛假的圣城。
萊爾看著遠處十字架散發的光輝，它的光芒，到頭來，也只是普通的光輝嗎。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
在一個個昂首挺胸的身影中，萊爾看到了一個異常的影子。他衣著簡陋，跪倒在街道旁，衣服缺口中裸露的皮膚是干瘦蒼老的，和他消瘦頭顱上稀疏的幾根白發表明了他是一個生活并不如意的老者。此時，他跪倒在地面上，正在給一座房屋外的那一層特殊臺階抹上樹脂。沒有用工具，只有他如枯柴的手指，耐心地涂抹著，仿佛正在雕琢一件藝術品。他帶著一張白色面具，全身貫注，完全沒有在意周圍的視線。
他就是一個污點。所有直白的視線都告訴了萊爾這種想法。那些對彼此謙遜有禮的身影，在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變得猙獰而又冷漠。盡管他跪倒在地面，保持著謙卑的姿態，盡管他盡量依靠著墻角，避讓著那些“不經意”從自己面前走過的光鮮身影。
最后他完成了他的工作，顫巍巍拖著疲憊的身軀，輕輕敲響了房屋的大門。一個男人從門后走了出來，看著老人跪坐的身影，看著他伸向自己的白色手掌。
三個變形的無酵餅放在了老人的手上，隔著一層布料，那是他的衣物。
“謝謝。”回應這個聲音的，是嘭的關門聲。
佝僂著身體，面具老者懷抱著自己的酬勞，走進了街道的小巷里，光輝找不到的地方。
這座城市存在著等級，人和戴面具的人，有著等級的區別。
帶著憤懣和同情，萊爾隨著老者的步伐走進了小巷里。
他走的很慢，又是還會停留在原地休息，他太老了。就在萊爾以為他會因為老年癡呆迷路的時候，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座能夠勉強稱得上房子的廢墟，在修建的精美華麗的白塔建筑陰影中。這個本來應該因為環境糟糕而人跡罕至的地方，卻有著人情味的熱鬧。孩童在石礫中玩鬧，親壯年正在熬煮著異味的樹脂，對于那股異味，他們已經習以為常。
萊爾看到了他們戴面具的原因。
疤痕，猙獰丑陋的疤痕出現在每一個人身上，孩童的臉上，男性赤裸的上身，老者干瘦的胳膊上。是非常非常嚴重的燒傷，幾乎將他們的皮膚折磨得不成人樣，很難想象，他們曾經遭受了怎樣的磨難。
但是，他們并沒有表現出一點憂愁，他們雖然帶著面具，但并沒有阻礙他們的笑聲，女人在承裝樹脂的瓦罐旁交流著，男人正在大缸中賣力攪拌那些渾濁物。老人將孩子呼喊道自己面前，將懷中的無酵餅分給了他們。他們開心地笑著，臉上的丑陋傷痕就像一條蜈蚣。
貧困之中，才能磨礪人性嗎。萊爾看著他們猙獰面容發出的微笑，想起了那些在城中，在街道上行走的人。萊爾最終沒有走上前去，用自己一時好奇的無聊問題打擾他們。自己會憐憫他們，但他們不需要憐憫，他們堅韌樂觀的意志，比我們更高貴。萊爾走回到陰影里，選擇了離開。
老人看著自己回來時的道路，停頓了一兩秒，一個臉上沾滿汗水的男人走了過來。
“父親，你不需要出去工作的，我們給彼此分配好了任務，老人不需要冒著這樣的風險。”
老人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兒子，用自己的衣布擦拭他臉上的汗珠。
“但是你們的計劃里，沒有孩子們的零食，不是嗎？他們需要營養，用最好的姿態加入接下來的圣光禮典。”
“我們會去給孩子們找尋更多的食物，父親，我們可以接受更多的工作……”
“但你已經很累了，我的孩子。而我，也不想像其他那些老家伙一樣癱坐著，看著你們辛勤勞作。”
拿到發酵餅的孩子已經分好了自己的食物。
“爺爺，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可以吃了嗎？”
老人和孩子們圍成了一圈，彼此的眼神中帶著獲得食物的欣喜。
“是的，你們準備好了，孩子們，但是，還差一步。”
老人佝僂的身軀拼命挺直，他的腦袋高昂著，想要超過建筑的陰影，去感受那籠罩著洛卡羅特的光芒。他的眼睛緊閉，臉上帶著安寧的微笑，被樹脂漂白的如同圣徒的雙手在胸前合握，孩子們拿著食物，學著老人的樣子。
“贊美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