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精力好像是無窮的,他們總要抓些什么,如果那張櫻桃小嘴里沒有吭哧吭哧嚼著什么,那總會發出聲音表達意見。從與他們語言流通開始,和小孩子說話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交流,因為地位和認知不一樣,那些稚嫩的聲音聽起來,多是滑稽可愛的。
那兩條小短腿也許是露西聲帶的發條開關,她走動起來總是會說話,說話的時候腿也會悄悄晃蕩。她是一個乖孩子,在約瑟夫看來比他自己乖得多。
“不出去了么?”
“是的。”約瑟夫心想,那塊面餅是最后的糧食,地窖儲備和老騎士描述的充實并不一樣。那群難民此時一定餓得發瘋,大多數會將饑餓怪到他的頭上。這份痛苦約瑟夫感同身受,他的視線有些昏暗,身體發熱,冒起冷汗,想啃咬自己指甲邊的角質,甚至更多。他連忙灌了幾口水,將注意力集中到露西的話上。
“我們來祈禱吧,約瑟夫。”小女孩捉住了男人的手,約瑟夫顫抖的大手在她的小手下有些無力。
“可你才剛祈禱一次。”
“對圣光的祈禱可不能懈怠!”露西鼓起臉,將約瑟夫的雙手拉到一起,“一次又一次和你的鄰居打招呼,他們才會成為你的朋友,神明大人也是這樣的。”
約瑟夫苦笑地順著她的意思,將雙手合十,故作認真地給小孩添堵。
“我沒有家,也沒有鄰居。我很久沒對圣光禱告了,所以露西,你要帶著我。”要在人生的終點進行久違的禱告,約瑟夫居然從中感覺到了一絲儀式感,現在無事可做,不如讓露西玩得開心。
“嗯嗯,我會照顧好你的,約瑟夫。”她用力點頭,將小天使雕像放在兩人中間,在兩邊各放一只蠟燭,面對著面,露西慢慢地一句一頓念著不變的祈禱詞。她念一句,約瑟夫跟一句,房間里只有兩人的聲音。
露西很快就進入了忘我狀態,虔誠的祈禱會進入忘我的狀態,這種篤信會感染給周圍的人。約瑟夫的念叨卻很快就停了下來,他心浮氣躁,本就對圣光沒多少追求,現在只是閉上眼睛,擺好姿勢,做個樣子。
約瑟夫的輕慢讓他聽到了異常的聲音。
門鎖打開的機括聲,還有腳步聲。
嗒……嗒……嗒……
背后有風吹過,約瑟夫繃緊了身體,他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感覺到了順著地板紋路流到腳邊的液體,還嗅到了那股讓他心驚膽顫的味道,是血。
約瑟夫頭皮發麻,兩股打顫,他甚至打算死死閉上雙眼,當作一切沒有發生。可露西的祈禱聲還在繼續,這聲音也讓約瑟夫找回了自我。這里不止有他一個人,露西在請求圣光的幫助,圣光會幫助我們的吧?約瑟夫是個成年人,他有著一套自己的行為準則,他沒有選擇祈禱,而是抓起身邊最趁手的東西,那個接受朝拜的小天使雕像,轉身撲了過去。
約瑟夫結實地撞在了盔甲上,浴血的盔甲在這臨死反撲中出現了輕微后仰。這是老騎士的盔甲,那位武藝仍在的圣騎士可不會輕易將這身盔甲脫下來。老騎士右手握著寶劍,左臂鎧在剛才約瑟夫的撞擊中脫落,露出盔甲下的,肉質觸須。
“為了……圣光……”斷斷續續的聲音低吼著,劍尖轉向朝著貼身的約瑟夫刺下,毫不在乎會連帶刺穿自身。
當看到那裸露的異物時,約瑟夫已經慌了,他恐懼地無法說話,不能思考,仿佛將一切交給了本能。
“退下!”約瑟夫砸到了辦公桌,可奇怪的是老騎士也飛了出去,他沒有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丟下手中一抔石粉,抓起露西奪路而逃。經過禮拜堂的時候,約瑟夫遮住了露西的眼睛,他不確定露西有沒有結束禱告,眼前的一切讓約瑟夫怒火中燒,感覺有了新的力氣繼續逃跑,沖向無光的黑暗。
雙腳踩在黑泥上,遠離崩塌的無光禮拜堂,抱著露西,約瑟夫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騾子,朝著一個方向筆直地奔跑。
誰也不知道約瑟夫跑了多久,他感覺自己的肺要燒干了,呼吸都吐著熱風,周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他有些麻木,只是順著一個方向奔跑著。
一個騎著黑馬的黑色騎士,站在視線盡頭。他看著這邊,駐足等待,黑馬噴出的鼻息是一團團深紫色濃霧,四蹄是火燒一樣的白色,踩在黑泥上能燙出蒸汽。約瑟夫帶著露西很快來到騎士近前。
黑色騎士牽動疆繩,側身面對他們。
“牧師。”
“請……救救她……帶她走。”約瑟夫上氣不接下氣,伸直雙手將懷中的女孩推了出去。
黑色騎士比他的賣相溫和,他把有些迷茫的小女孩抱在面前,放在馬背上,才問:“她是誰?”
“露西,她的父母死了,命運把她帶給了我,我想她是我的女兒了,露西·亞希伯恩,亞伯西恩是我剛取的。”
黑色騎士點了點頭,朝約瑟夫伸出了手。
“你呢,牧師。”
約瑟夫露出笑容,看了坐在馬背上的小女孩一眼,趁著露西的視野盲區,露出長袍下的東西。黑色騎士放下了手,手指搭在了劍柄上。
“需要幫助嗎,牧師。”
“不,別當著她的面……”氣若游絲,約瑟夫挪動幾步走到露西面前,抬頭看著小女孩。
“露西。”
“約瑟夫。”
“再見,露西。”
“再見,約瑟夫。”
告別之后,約瑟夫弓下腰,直接坐在了泥地里,他側過身子,躺下休息。
“我跑了太久了,我得好好睡一覺。”
黑色騎士拽動疆繩,驅動馬匹帶著露西離開了這里,他們在深潮中跑得飛快,快得連夜晚都抓不住他們。
沒過一會兒,小小的敲擊聲出現在黑騎士的胸甲上,騎士低下腦袋,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女孩。
“約瑟夫要死了嗎?”
騎士支吾幾聲,說:“為什么這么說?”
“我們從來不說‘再見’。”
露西身體后靠,貼在了黑騎士的盔甲上,說:“太好了,約瑟夫也去天堂了,他鋪床的手藝太差了,可以趁我們還沒死的時候向媽媽多學一下。我可不想讓他們等太久,我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騎士捏緊疆繩,深吸一口氣,以格外厚重成熟且信心十足的聲音回答:“不,露西,你會經歷饑荒面黃肌瘦皮包骨頭,你會遭遇戰亂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你會因為瘟疫掉光頭發虛弱不堪,但你不會這么快死。你還要成長,變得比任何一朵花美,找到一個差不多的男人組建家庭,生幾個長大就討人厭的孩子,養幾只羊,干幾十年的家務活,直到牙齒掉光,連喝水都會嘔吐的那天,我才允許你老死。”
小拳頭更用力地敲在了胸甲上,根據響聲可以判斷出她真的很用力。
“壞人!”
“哼哼哼。”
“……壞人,我叫露西。”
“露西·亞伯希恩,叫我阿爾杰農·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