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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中心開花

  武德元年(公元25年)六月中,一支軍隊跋涉在秦嶺深山中,曲折繞著山巒盤旋,百步之內縈繞巖巒要轉無數個彎彎,有時候繞了兩天才發現,不過是從山腳到了山坡。

  這與其說是路,還不如說是鳥道。

  最難走的還是棧道凌空之處,抬頭能見六龍回日之高標,伏首則望沖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處,人馬卻得踩著木制棧道前行,重量壓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陣風吹來,甚至有人失足落下!

  而若是遇上驟雨降下,滑坡、泥石流是常有之事,棧道橋梁總被洪水沖毀,修繕又要耗費時日。

  這支軍隊是十多天前出發的,但計劃中十天的路程,卻已經走了半月,而來時的五千人,也已經散落大半:走丟的、被蛇蟲咬傷的、患病掉隊的,數不勝數。

  經過疲敝的跋涉后,作為向導的本地樵夫才說,馬上就要到谷口了,可等將士們歡天喜地抵達名為“黑水峪”的隘口時,卻有一支埋伏已久的數千大軍在此等待。

  他們一頭扎進了人家早已布置好的口袋,一時間頭頂箭石落下,正面徒卒持短兵藤牌高呼著沖殺出來,經過半個時辰鏖戰,來犯者因疲敝不堪,遂全軍覆沒!

  帶頭的將軍也持刃自刎!臨死前痛哭:“奇謀未成,臣對不住陛下厚望!”

  他的頭顱連同的旗幟被送去守軍將領處,展開一看,上頭寫著一個斗大的“成”字。

  主導了這場黑水峪伏擊的,正是魏平南將軍岑彭,他笑道:“果如陛下所料,蜀軍還真來子午谷了。”

  第五倫征伐隴右之際,大后方就交給了岑彭,他的防區從藍田子午,一直到商於武關,主要盯防對象就是漢中的蜀軍。

  公孫述初夏時還派遣使節來獻異獸熊貓,如今卻還是忍不住出兵嘗試,而岑彭則用一場干脆利落的全殲,讓蜀軍打消撿漏的僥幸心理。

  岑彭讓人提溜上百名俘虜來,準備放回去報信,之所以要放這么多,是因為他唯恐回程艱辛,這批人能歸者十不存一。

  “且回去告知公孫子陽。”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既然敢撕毀盟約,侵犯魏境,那岑彭身為征南將軍,自然也要發麾下數萬之師,自子午、儻駱等道南下擊漢中問罪了!”

  蜀兵們被釋放后倉皇南逃,岑彭就希望公孫述能信了自己的胡話,在漢中集中兵力守備——時值雨季,他才不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子午谷另一端讓蜀軍以逸待勞呢。

  岑彭又喚來信使,令他們奔赴陳倉將此事告知第五倫。

  “稟報陛下,公孫述已助隴抗魏,既遣軍侵犯子午谷,隴西極可能亦有蜀軍進入!”

  而在秦嶺的西側,萬脩所走的渭水狹道,比子午谷更加艱難。

  子午道好歹在王莽時由朝廷出資修繕過一遍,可渭水狹道則保留了原始的狀態,簡直是行軍噩夢。離開陳倉西部最后一個鄉邑后,萬脩所帶的五千人就只能靠自己了。

  北面的隴山又硬生生向秦嶺抵過來,恨不得完全貼到秦嶺身上去,成犬牙交錯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渭水則貼兩大山系的夾縫走,在山谷里左突右奔,川流頗為急躁。

  萬脩讓人試過拉纖行船,但完全行不通,因為落差過大,谷深浪急。

  向導只對他道:“將軍,據說漢武時修建宮殿,曾令隴右砍伐大木,每年九月到臘月放木頭入渭,據說連續放了一二千棵大樹下去,可等關中接到木頭時,都已被石灘砸得不堪使用。”

  是啊,光漂個木頭都如此,更別說船了,那還是冬季水流緩和的時候,如今夏日水大,萬脩讓軍隊盡量走山道,離水遠遠的,否則一旦洪流沖刷,運氣好點,都能把大軍給殲滅了。

  數日內走了上百里山路,鮮少見到人影,偶見到有村閭建在山上,山的四周多溝壑,全是雨水像貓爪一樣撓出來的,水流將肥力沖走,土地肉眼可見的貧瘠。

  “都是躲避漢、新時的苛政跑進山的。”

  萬脩的前鋒每天都會打死幾只虎豹,甚至還遇到過狗熊,果然是苛政猛于虎啊。

  沿著河的北岸攀升,遠看無路的山坡卻有一條小徑,不過全在荊棘叢中。萬脩想起第五倫對他所說的“披荊斬棘”,他拒絕了士卒請他坐步輦,只走在靠前位置,也揮舞手中的刀替士卒開路,滿頭大汗而不自知。

  將軍如此,士卒焉能落后?他們加快了速度,虧得在第五倫的要求下,大多扎了厚實的綁腿。那些偷懶的士兵,走下來已是兩腿刺痛,被劃出了橫七豎八的血印,有的荊棘有毒,痛癢難耐,甚至有人因此而死去。

  一路上山高谷深,前鋒部隊是最為艱難的,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實在是探不出路的地方,便派遣有采穴蜂經驗的人,系著繩子攀爬上去,山體鑿洞,插入石條木板,石條上覆石板,就成了天梯棧道,幾乎每走一里,就要付出一個人的性命。

  有時候遇上較大的坡度,修不出路來,士卒躊躇之際,萬脩卻走上前去,用氈衣和席子將自己裹起來,竟直接橫著身子,往山下一滾!

  “將軍!”

  士卒們驚呼連連,也有樣學樣,等連滾帶爬下了山,卻見萬脩面露痛苦之色,原來他下來時,身子磕到了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后背已是流了血。

  萬脩只道不礙事,讓隨軍醫生用草藥處理后便沒有再管,而士兵們盡管鼻青臉腫,但他們好歹又越過了一道山嶺。

  如此險道,糧草運輸是不要想了,全靠自帶干糧,虧得萬脩為此役籌備許久,除了炒面,居然還備了肉脯和用開水燙過再風干的干菜。偶爾士卒打到野獸,雖然肉騷了點,也算艱苦征程中難得的趣事。

  傷亡比一般的戰斗還要大,經常有人走著走著倒地不起,亦或是清晨醒來,發現已經沒了呼吸。蛇蟲、傷口、病患,多有致命,而掉隊的人就更多了,幾天下來,人數便從五千銳減至三千,士氣越來越低落,懷疑聲也越來越大。

  虧得許多軍吏從豬突豨勇時代就追隨萬脩,彈壓了不滿。

  不知邁過了多少坎坷后,希望也出現在眼前!

  此道險則險矣,但距離隴右的直線距離卻很近,起碼比隴關道少了一倍,渭水似乎沒那么湍急了,山勢也漸漸趨于平緩,當走到第十天,干糧即將耗盡時,一個小邑赫然出現在魏軍面前!

  這個小城叫“綿諸道”,和岑彭防守子午谷不同,隴右根本沒料到會有敵人翻越山嶺,猶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此,魏軍沒廢太多氣力就拿下了小邑。

  “綿諸道。”

  萬脩在地圖上確認這個位置,笑道:“這是好征兆啊。”

  他作為“儒俠”,是有一定文化素養的,出征前做足了功課。

  “秦穆公汝等可知?春秋五霸之一。那時隴右還有許多戎人小邦,穆公三十七年,秦軍出征西戎,包圍了綿諸,活捉了綿諸王。這之后秦穆公乘勝西進,征服了二十多個戎狄小國,辟地千里,遂霸西戎!”

  “如今吾等西征,先取綿諸,亦是要效仿秦穆公故事!”

  吃上了久違的熱飯,在屋檐下睡了個好覺后,魏軍士氣稍得恢復,但萬脩卻難以入眠,他很清楚,綿諸道逃出去的人,會將己方殺入隴右的消息,稟報給天水、隴西!

  萬脩夜登小城,向南望去,那兒有一座突兀立于荒野的孤峰,山形似麥垛,便是麥積山,可萬脩怎么看都覺得是頭兇獸。

  而往西,一天的行程之外,則是上邽城,按理說萬脩最該去攻打此地,但據他所知,上邽的隴右楊氏頗為厚富,徒附也多,不一定能攻下來。再考慮到隴右若向公孫述求救,蜀軍北上,上邽亦是必經之地,自己就算奪下來,也會遭到圍攻,無法起到逼迫隗囂回兵來救的目的。

  最后,萬脩回頭向北看,根據本邑父老所言,往北兩天的路途之外,是一個叫“略陽道”的地方。

  有戎狄曰道,略陽和綿諸一樣,也是華戎雜居,不過那兒的地利可比邊鄙的綿諸重要多了。

  一年前,諸將為了跟魏王去河北撈功勞爭破腦袋時,萬脩就在右扶風默默研究西邊的對手,圖籍向導之類也搞到了不少,對隴地頗為了解。

  “略陽是隴關道、蕭關道等諸多道路交匯之處。”

  這就是萬脩向第五倫請纓出戰時,所說的“隴右之心脾”啊!

  萬脩目光只盯著這個地方了:“若能拿下略陽,必然驚動隴右,隗囂身在隴坂,必回師救援,而隴右豪強也必然心中大震。”

  可以他們區區三千多疲敝之卒,能拿下城小卻堅的略陽道么?

  面對躊躇的眾軍吏,萬脩這次用上了激將之法。

  “前年周原大戰前夕,耿伯昭也是帶著區區兩千人,在雪天里翻越山塬,奇襲了汧縣,迫使隴右從關中退兵。從此以后,小耿名揚天下。”

  “汝等多是豬突豨勇時便追隨陛下的老卒,但因我功業不著,一年來未得升遷,此番正是男兒建功之秋,綿諸道的人說了,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派男丁上前線,隴右大軍集結于隴山,后方反而空虛,若能襲之,必可功成!”

  萬脩這趟出征的靈感,確實來自耿弇,但他不知道,耿弇當初也是受了來歙的啟發。

  這種戰術,以己方為誘餌,進攻或堅守某一戰略地域,誘使敵方部隊向己方運動,以達到調動其兵力的目的,好讓友鄰部隊突破險阻,最后配合己方,對敵方實施反包圍。

  這啊,就叫做“中心開花”!

  軍吏們應諾,其實他們心里也沒底,只是相互說道:“來都來了,險都冒了,倒不如再跟將軍銳意一回。”

  “然也,我寧可與敵交戰,也不愿再回渭水狹道去喂蛇蟲了!”

  軍吏們退下后,萬脩繼續在邑內唯一一盞膏油明燈下,對照兩份來自長安天祿閣的地圖:一份是前漢地圖,略陽就叫略陽。

  另一份則是新莽地圖,因為王莽這改名狂魔的關系,郡縣名基本都變了,比如天水叫“填戎郡”,而略陽道這地方,因王莽喜歡改縣、道為亭的緣故,所以又叫做……

  “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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