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囂這個做主人的看似精打細算,其實并不合格,這趟請客吃飯,其實還少算了一桌客人。
作為第五倫親自封拜的“涼州刺史”,第八矯經過重重艱險,已經抵達了酒泉郡治祿福城。
“陛下一定會喜歡酒泉首府的名。”第八矯如此想,據說這自帶著喜慶吉利的城池下面有一眼金泉,味如酒,故曰酒泉。
酒泉郡比他所經過的武威、張掖更加荒僻,大多數地區被戈壁荒野覆蓋,只有少數河流之畔的綠洲才有人煙和屯田區,此處也確實地居絕塞,孤懸天末,乃是河西控扼之要。
祿福城中最顯著的建筑是一座鼓樓,四面分別題刻著“東迎華岳”“西達伊吾”“南望祁連”“北通沙漠”等詞,而酒泉太守梁統,便是在這鼓樓中“謁見”了第八矯。
“邊鄙之臣,拜見使君。”梁統給第八矯的第一印象是瘦削和干練,聽說他的先祖經歷了幾次遷徙,輾轉于河東、北地、茂陵,直到前漢哀平末年,大概是嗅到了大亂的前奏,居然從富庶的關中遷徙到了貧瘠的隴右烏氏。
所以梁統既可以自稱六郡良家子,也能以五陵富閑少年居之,取決于他臣服于隴右還是魏國。
面前梁統便屬于“中立”的態度,不卑不亢,一邊拒隴右之兵于域外,但沒有完全撕破臉。一邊以老朋友的名義接納了投奔他的武威太守竇友,對第八矯的到來也沒拒絕。
河西走廊實在是太長了,隴右兵占據張掖后已是強弩之末,連劉隆都對遠征酒泉興致寥寥,倒是隗囂派人來酒泉游說梁統,是如此說的:“今豪杰競逐,雌雄未決,當各據其土宇,與隴、蜀合從,高可為六國,下不失尉佗。”
這意思是,不要求梁統俯首稱臣,哪怕他割據酒泉,隗囂也承認其獨立地位,甚至可以向公孫皇帝請求,封他一個“西涼王”來做做。
那魏國又能給自己什么呢?梁統很想聽聽第八矯的條件。
然而第八矯仁厚君子,所言絕少縱橫詭詐,說出的話完全是站在實力的角度。
“天下十三州部,魏已得其四。”
第八矯對梁統如是說:“司隸冀州富庶之地,并州幽州民眾驍勇肯戰,戶口不下千萬。”
“而涼州呢?我在朝中時曾查看圖籍,發現涼州雖有八郡,但戶不過二十六萬,口僅一百有三萬,尚不如關中、冀州一大郡。”
“而其中酒泉郡,雖有九個縣,但人口,只有寥寥一萬八千戶,口七萬六千余人,每戶男丁都征召,兵亦不過數千。”
沒辦法,酒泉的條件注定不會擁有太多人口,即便漢武帝時強行遷移十數萬戶到河西,但大多數人修完長城后,可他們的后代,只要有可能,還是會離開這瘠苦之地,跑回關中去。
第八矯用絕對的實力對比,打消了梁統“不失尉佗”的念頭:“以酒泉之力,投效隴蜀,于大局無濟于事,若是隗囂僥幸取勝,事后必令隴右騎取酒泉,讓其親信來做太守,如此梁君必失權柄。而一旦陛下西坡隴坂,橫掃天水、隴西,只需要遣一偏將軍,將兵上萬西征,便可將河西四郡盡收囊中,酒泉難道還要余力反抗?”
雖然第五倫交給他的黃金二百斤已經遺失,但給竇友、梁統的官印卻小心保存著,此刻便將其交給了梁統。
梁統仍然有些猶豫,因為隴右已控制張掖、武威,一旦他拒絕了隗囂的使者,劉隆必揮師西向,若魏軍不能打過隴坂,酒泉危矣。
而第八矯也給梁統道明厲害:“仆也不說虛言,只引用陛下愛說的兩個詞,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這就真是第五倫以一己之力發明的成語了。
“若太守如今助魏擊隴,便是雪中送去暖炭,時候以起義計,上能保酒泉七萬黎庶之安,下能以功獲封列侯,宗族興旺于魏。”
“而若是拖到隴地決出勝負,則只能以‘投誠’計,錦上添花,在陛下心中份量,就要大打折扣了!”
最后讓梁統下定決心的,還是來自竇友的規勸,作為竇融的弟弟,竇友兒子都送去長安了,也沒了回旋的余地,只道:“仲寧,如今稱帝者雖有數人,但諸漢氣數已盡,公孫子陽偏霸益州而已,唯獨魏皇土地最廣,甲兵最強,號令最明。觀其用命而察人事,魏皇知人善任,第八刺史能以區區二人鑿空河西,足見其能,隴右時日無多,不能再猶豫反覆了!”
經過小心精詳的比較,在六月中旬,得知第五倫當真開始攻略隴右后,梁統才最終決策東向!
他交付的不止是酒泉,還有敦煌。
“敦煌都尉辛肜與臣相善,其向背全看酒泉,臣愿修書一封,請辛肜將兵來會。”
雖然敦煌比酒泉更窮更小,轄區幾個縣加起來才三萬人,湊個三千兵就是極限,但對第八矯而言,聊勝于無啊。
“如此甚好。”第八矯以涼州刺史的身份,總領酒泉、敦煌聯軍,盡管只有數千人,但也能從西面,給隗囂一定牽制,他也有底氣和老朋友劉隆,一決高下了!
“仆愿與酒泉、敦煌一同,從西面牽制劉隆,與之在河西一決高下!”
第八矯已從流亡奔逃中恢復了自信:“仆武力雖不如劉隆,但……”
“大勢在魏,勝利,必將屬于吾等!”
而作為主導了四批客人同時登門的第五倫處,也對隗囂勢力有清晰的認識。
“經我三路進擊,隴右將所有兵源都拉上了前線,如今交戰已逾月,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勢,兵進有必破之狀。”
第五倫與萬脩軍是通過渭水狹道保持斷斷續續聯絡后,盡管沒法派去大軍支援,但他也能在隴坂處保持攻勢,牽制住隗囂的主力。
因隴山的地利擺在那,第五倫也沒法要求將校短時間內一定建功,可對這場戰爭,他亦有一個清晰的認知。
“隴右區區半州之地,一旦曠日持久,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隗囂!”
這個判斷,在六月淫雨霏霏后更加得到了證實,雖然魏軍仰攻疲敝不堪,軍需器械受潮,戰斗力銳減,但第五倫估計,對面恐怕更加疲乏。
“涼州所恃者弓矢耳,今積雨彌時,筋膠俱解,弓不可用,彼如飛鳥之折翼;吾屋居火食,刀兵犀利,此而不乘,將復何待?”
于是第五倫再度親臨關山草原,豎起五色旗,親自擂鼓,指揮軍隊連續進攻,一時間隴右大驚——他們的統帥隗囂,此刻還在大后方避雨坐鎮呢。
盡管魏軍還是沒打下隴坂,但隴軍長時間沒有得到后援輪換,也已疲乏不堪,加上第五倫讓士卒在戰斗之余,不斷對隴坂喊話,發動了心理攻勢。
“我軍奇兵已突入隴右后方,汝等故鄉還好么?”
“是不是許多天沒有增援輪換了?糧食還夠么?隴右腹地已是大亂,隗囂自顧不暇,只能放著汝等等死了!”
“回頭看看罷,隴西已盡插魏旗,勿要再負隅頑抗了!”
嘰嘰喳喳猶如亂蠅嗡嗡,攪得隴兵心神不寧,而他們的將軍也支支吾吾,對后方之事諱莫如深,讓隴兵更加疑慮,已有不少人信了魏軍的話,滿心焦慮著家里安危,哪還有心在隴坂御敵?
萬脩的奇兵,在戰術上雖起到的作用寥寥,但在戰略上,無疑已經達到了效果,第五倫這心臟的家伙可以大肆利用。
本來堅強如鑌鐵打造的隴右良家子哪受得住這,幾天下來,已是士氣動搖,不過真正讓戰局產生變化的,還是在久持不下的北路。
“雖然耿伯昭無能,但我不能被他耽誤了。”
在攻克涇陽城后,依然被蕭關擋住前路的吳漢如此對獨立師的部下說道:“這隴山雖然險要,近日斥候探明,番須口處,步卒伐山開道,完全可以翻過去,奔襲隴右之后。”
“是否要與耿將軍知會?”部下善意地提醒,人家畢竟是車騎將軍,魏軍里的二號人物。
“知會他作甚?等著被其掣肘分功?”吳漢對耿弇間隙已深,認定耿弇手握三千騎兵,愣是不和自己配合,乃是故意保存實力,發揮魏國坑害友軍的傳統藝能。
但吳漢不知道,耿弇拿下朝那,移師于朝那湖,讓馬匹吃飽了水草后,這些時日也沒閑著,同樣讓部下積極探道,也找到了一條繞開隴山險隘的路來。
“隴山南北走向,往東南方偏斜,只要向西走得夠遠,完全可以繞開。”
與吳漢手下大多是步兵不同,耿弇是坐擁騎兵優勢的,他可以選擇的范圍可大多了,還是要玩“大迂回、大包抄”。
“騎從沿大河往上游走,可遠離隴山,再走祖厲河谷(今甘肅白銀市靖遠、會寧一帶),五日之內,可以直插天水郡腹地!”
“是否要告知吳漢?”麾下如此詢問,耿弇想了一下,嗤之以鼻:“就讓吳子翼這下駟,在蕭關攻堅,好好替我拖住牛邯罷!”
雖然都存了坑友軍一波的心思,但不知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是湊巧,耿、吳二人計劃中,在越過或繞開隴山后奇襲的地點,竟與萬脩最初的計劃不謀而合!
“略陽,直取隗囂之軍。”耿弇瞥著那個地圖上的地點,目光炯炯。
而吳漢也摩拳擦掌:“必斬隗囂首級,以雪蕭關受阻之恥!”
這兩位莽撞的客人,啃了半天硬骨頭沒吃到肉,已是饑腸轆轆,不等主人找鄰居幫忙備好菜,便要迫不及待地破開門上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