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達到,玩/吃得也盡了興,在凌晨一點到來時,眾人就離開了墓園。
異象悄無聲息地退去,幾乎是在他們關上守墓人小屋大門的那一瞬間,里面的景象就恢復了白日的平和,再不露半點端倪。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將約里克夫小鎮緊緊包裹。
墓園深處帶來的陰冷氣息似乎還纏繞在衣角發梢,但隨著四人重新踏足鎮上相對規整的街道,一種屬于人煙的氣息——即使是在這萬籟俱寂的后半夜——也稍稍驅散了那股死寂。
卡洛斯還在打量掌心那顆會跳動的心臟,感知著上面的氣息殘留,渡鴉心臟格外鮮活,并沒有半點要衰竭的跡象,而且它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儀式材料了,盡管就這樣被卡洛斯拿在手心,上面的血跡也沒有蹭到他手套上。
“……”曾萊在一旁看了會兒,忽然感到頭暈。
一股混合著泥土、腐肉和淡淡鬼氣的味道從靈魂底部涌上來,讓他自己都皺緊了眉頭。
他揉著依舊有些發虛的胸口,嘟囔道:“我真是個完蛋玩意兒,只是接近這東西,就有被影響的預兆。”
靈魂。
他靈魂受到的損傷很嚴重,還沒能被補全,導致他比正常的推演者更容易產生負面狀態,然后虛弱。
包括剛才虞幸吞噬那食腐渡鴉亡靈守墓者的場景,雖然無聲,但曾萊總覺得自己的靈魂創傷都快被那場面刺激得加重了……如果說卡洛斯和虞幸在墓園玩得很開心,他就像那個恐高癥坐上了跳樓機。
玩的時候他也挺興奮的,下來以后就知道什么叫嘔吐感。
虞幸瞥了他一眼,蒼白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饜足后的慵懶。他先是用一根枝條扶穩了曾萊,然后摸了摸似乎依舊平坦的腹部,慢條斯理地說:“卡洛斯,先把那顆心臟收起來吧,接下來我們吃什么?”
卡洛斯聞言,優雅地彈了彈自己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從善如流變沒了渡鴉心臟,然后打開排行榜看了一眼。
第一天的最后一名已經從榜單上消失了,現在的推演者數量為49/50。
他們記錄到了希有的融合怪物,整體排名都往上提了一提,現在他在第二,反超了曲銜青,曾萊也到了第四。
但虞幸的貢獻度依舊斷層——他吃了守墓人,斷層得更夸張了,評分也來到了A級。
這才第一天啊。
卡洛斯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哥倆好似的想搭虞幸的肩膀,卻被一根悄然探出的虛無枝條不輕不重地拍開了手,他也不在乎,繼續笑道:“你一晚上就把附近的‘大餐’都快吃完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可持續發展?很多怪物背后還有任務鏈的,你省著點吃行不行啊我的隊長?”
亦清飄在一旁,玉骨扇輕掩唇角,發出低低的輕笑。青衫鬼影在夜風中搖曳,顯得愜意非常。
虞幸思索片刻,樹腦飛速運轉。
吞噬了那只強大的融合怪物后,那股燒心的饑餓感終于被壓下去大半,雖然離真正的“飽腹”還差得遠,但至少此刻的他不急了,不再像剛進副本時那樣,看什么都像移動的自助餐。
“好吧,今晚就吃到這兒。”虞幸點頭回應,目光卻已投向街道前方,“而且,鎮上的怪物還多得很,不用擔心任務。”
他的語調平靜,其中的非人感卻讓曾萊莫名打了個寒顫。
四人沿著空曠無人的街道往回走。
卡洛斯的事務所也在富人區,約里克夫鎮的夜晚寂靜得可怕,只有他們幾人的腳步聲在主道的石板路上輕輕回響。
路旁豪宅的窗戶都黑黢黢的,如同一個個沉默的巨獸瞳孔,警惕地注視著深夜的不速之客。偶爾有教會夜巡人員提著的煤油燈在遠處街角一閃而過,也沒有靠近他們這群身份特殊的調查員。
就在他們即將穿過中央廣場,抄近路返回事務所時,走在前面的虞幸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的動作很突兀,讓跟在他身后的曾萊差點撞上去。
“怎么了?”卡洛斯手指微動,幾張撲克牌無聲滑入掌心。
虞幸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看向廣場中央的噴泉水池旁。
只見那里,靜靜地站立著一個人影。
之所以說“站立”,是因為它確實有著人類的粗略輪廓和四肢。但它絕不可能是一個“人”。
它的身形高瘦,穿著一身襤褸不堪、沾滿污漬的陳舊衣物,像是某種統一發放的囚服或病號服,松松垮垮地掛在骨架上。它的皮膚是一種極不健康的灰白色,在月光下泛著類似石膏的光澤,僵硬而死板。
而最令人悚然的,是它的臉部。
那里沒有五官。
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耳朵。沒有任何能夠稱之為“面部特征”的起伏或孔洞。
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光滑的、打磨得十分平整的深色木板。
那塊木板嚴絲合縫地、仿佛天生就長在那里一般,覆蓋了它整個頭顱正面。木板的材質看起來普通,像是隨處可以撿到的舊木板,但其邊緣卻似乎與它的皮肉詭異融合,透出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非人感。
它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干涸的噴泉水池邊,一動不動,如同廣場上新增的一座怪異雕塑。
月光灑在它的身上,投下扭曲拉長的影子,那光滑的木制臉孔反射著冷硬的光,空洞地“凝視”著前方虛無的空氣——也有可能正在看走來的他們。
支線任務已觸發:你遭遇了無面者 無面者?
虞幸的腦海中浮現出小冊子上記載的少數幾種暫未表現出攻擊性的怪物之一。
無面者是一個怪物“族群”,起碼有四五只,它們通常在夜間游蕩,行為模式成謎,以這塊詭異的木板覆面為最大特征。
卡洛斯挑了挑眉,指尖的撲克牌沒有收起,但語調略微放松了些:“嗯,是這個東西……比起怪物,它更像是一種……現象,存在感很低。第一階段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它們可能還有隱藏故事,所以沒動它們,想看后續。”
亦清搖著扇子,饒有興致地評價:“以木覆面,是畏光,畏人,還是畏己?”
虞幸沒有說話,目光緊緊鎖定了那個無面者。
他在這方面的感知比其他人更加敏銳。
在無面者那副僵硬、死寂的軀殼之下,他并沒有感受到如同其他怪物那般洶涌的惡意、貪婪或者瘋狂的食欲。
然而,在那極致的空與靜之中,虞幸卻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波動,極其淡薄,幾乎要被無面者本身的存在感所掩蓋。
是在什么地方感受過同樣的氣息來著?
虞幸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虛無的觸手在他意識操控下,如同最纖細的探針,悄無聲息地向那無面者蔓延而去。
就在觸須即將觸及無面者周身一定范圍時,木板內部好像有什么東西蠕動了一下。
熟悉的氣息消失了,什么也沒有。
那無面者開始走動——這也符合它們的行為模式,蒼白的雙腿一步一步向虞幸這邊走來,卻悄無聲息。
虞幸瞇起了眼睛。
“怎么了?”卡洛斯察覺到虞幸氣息的細微變化。
“……沒什么。”虞幸緩緩收回感知,“走吧。”
他收回目光,既然剛剛才答應今晚不吃了,他也是很講信用的樹:“它好像沒有惡意,不用管。”
說著,無面者與幾人擦身而過,它如同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背景板,沉默地“行走”在它的坐標軸上,對身旁的調查員們毫無反應。
卡洛斯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無面者一眼,點了點頭。
亦清飄在空中,深青色的眼睛最后瞥了一眼那月光下的詭異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探究,也隨之離去。
走出一段距離后,卡洛斯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人。
“我問問曲姐那邊情況如何,要不要回來休息。”卡洛斯說。
紙人聯通,如同突然活過來似的,精準地落在卡洛斯肩頭,嘴里傳出曲銜青那清冷的聲線:“貧民區比預想復雜,我再看看,不用等我。”
“得。”卡洛斯聳聳肩,收好了小紙人。
接下來的路程再無波折,三人一鬼很快回到了卡洛斯租住的那棟兼具住所與魔術師事務所功能的獨棟小樓。
小樓外表并不起眼,但內部空間比想象中寬敞,卡洛斯打了個響指,門廊和客廳的煤氣燈逐一亮起,散發出溫暖的光芒,驅散了夜的寒意。
“二樓是起居室和客房。”之前虞幸和曲銜青溜得太快,卡洛斯只好又給他介紹一遍,“房間管夠,你們自己挑順眼的住。浴室在走廊盡頭,有熱水——感謝這個副本世界的科技樹點得還算合理。”
屋內的裝飾帶著卡洛斯一貫的風格,華麗中透著神秘感,但又不失生活的氣息。各種精巧的魔術道具和不知真假的“神秘學”物品被恰到好處地擺放著,既彰顯了主人的職業,又不顯得雜亂。
虞幸環視一圈,點了點頭:“好。”他走到窗邊,看向外面依舊沉寂的街道,“明天開始,我和你一起接待客人。”
卡洛斯正準備上樓,聞言腳步一頓,回頭看來,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了然的笑意:“哦?我還以為現在這個狀態的你,對與鎮上權貴進行‘友好親切’的交流應該不感興趣呢。”
虞幸斜睨他一眼,也勾唇:“我只是扭曲了,又不是變傻了。”
和富人產生交集,是獲取情報最有效的途徑之一,迪菲特家的遭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那些盤踞在鎮子上層的顯貴們,掌握著更多的秘密,也與教會、乃至密教有著更復雜的聯系,通過卡洛斯已經搭建好的人脈平臺接觸他們,無疑能事半功倍。
更何況,那些腦滿腸肥、或許內心早已被各種欲望和秘密腐蝕的貴族們……在虞幸的感知里,偶爾也會散發出一些別樣的“香味”。
他雖然不能吃,但也對此有些好奇。
這句話虞幸沒說出口,但卡洛斯看著他的眼神,莫名就懂了七八分。他嘴角抽了抽,最終化作一聲輕笑:“行,沒問題。有你這尊大佛坐鎮,看來我的事務所很快就能吸引更多‘別有用心’的客人了。”
他幾乎能預見到即將到來的各種各樣的試探,哪怕陸續失蹤幾個顧客……也很正常。
分配好房間后,眾人各自洗漱休整。
虞幸選擇的房間在走廊最內側,簡潔干凈,他褪下風衣,排著隊洗了個澡,接受了卡洛斯好心分發的嶄新睡衣,直接躺在了床上。
亦清沒有跟過來,他又出門晃悠去了。
虞幸在床上翻了個身,身體的疲憊感并不強烈,但精神深處,那種作為“樹”需要扎根、需要蔓延的本能,在夜深人靜時變得格外清晰。
他閉上眼睛,放松了對自身力量的壓制。
幾乎是瞬間,他的意識仿佛沉入了一片無垠的黑暗土壤之中。無數虛無的、常人無法看見的根系與枝條,以他所在的房間為中心,悄無聲息地向下、向四周瘋狂蔓延開來。
它們穿透了地板,穿透了地基,如同擁有自我生命的黑色脈絡,急速融入約里克夫鎮的大地之下。
這些觸須感知著土壤的濕度、質地,感知著埋藏在地下的各種東西——古老的地基、廢棄的管道、老鼠的洞穴、甚至是一些不知何年何月被掩埋的尸骨……
它們的速度極快,范圍極廣。
很快,以卡洛斯的小樓為原點,枝脈如同一張不斷擴大的無形巨網,開始捕獲不同的氣息。
它們感知到了教堂地下室的圣潔力量,感知到了貧民區地下彌漫的污穢與絕望,感知到了工廠地底機械的震動。
它們還“看”到了沉睡在地下的各種微弱能量反應,有些是殘留的邪術痕跡,有些是微弱的地脈節點,有些則是……一些尚在沉睡的、散發著怪誕氣息的胚胎或繭。
整座小鎮都被虞幸籠罩在了感知之下,沉睡著的、活動著的、隱藏著的“異常”,以一種模糊而宏觀的方式映照在了他那非人的感知網絡之中,靜靜感受著這片土地上流淌的一切“營養”與“秘密”。
虞幸躺在床上,呼吸平穩,仿佛已然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