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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貧民區的夜晚

  清晨的微光如同稀釋的牛奶,透過玻璃窗,柔和地潑灑在虞幸房間的地板上。

  虞幸睜開眼,沒有絲毫剛睡醒的朦朧,精神已經完全活躍起來。

  作為一棵樹,他不需要像人類那樣長時間的深度睡眠,地下的根系蔓延了一夜,反而讓他汲取了些許地脈中的涼意,精神更為內斂,打開系統看了一眼,現在是清晨六點,他睡了四個多小時。

  房間里很安靜,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預示著約里克夫鎮即將蘇醒,虞幸起身走到窗邊,下意識向外看了一眼。

  街道上空無一人,但與夜晚的死寂不同,這是一種等待著被填充的寧靜,他側耳傾聽,隔壁房間曾萊的鼾聲低沉而規律,卡洛斯的房間則一片寂靜,不知道在鼓搗些什么。

  房子里沒有曲銜青的氣息,她還沒回來。

  虞幸眉頭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

  雖然卡洛斯的小紙人沒動靜就說明曲銜青很安全,但她一夜未歸,總讓樹有點掛念。

  他換上一件款式簡單的亞麻襯衫和深色長褲,外面依舊套著那件咖啡色的長風衣,悄無聲息地下了樓。

  客廳里,亦清正以一個極其風雅的姿勢飄在吊燈下方,對著窗外初升的朝陽,慢悠悠地搖著玉骨扇,似乎在吸收著什么朝霞菁華——雖然鬼物按理說并不需要這個。

  見到虞幸下樓,亦清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虞幸沒打擾他擺poss,徑直出了門。

  清晨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濕潤和一絲涼意,吸入肺中,稍微沖淡了那無時無刻不縈繞在鼻尖的、各種食物……不,怪物混雜的誘人香氣。

  他準備去給隊友們買點早餐,畢竟他昨晚一直在吃,隊友們卻還餓著。

  虞幸信步走向隔了幾條街的風鈴大道——那是約里克夫鎮最繁華的商業區。

  白天的約里克夫鎮展現出與夜晚截然不同的面貌,雖然依舊能感覺到一種潛藏在繁華下的緊繃,但街道上已經有了零星的行人。

  馬車碾過石板路發出清脆的嗒嗒聲,送奶工推著小車挨家挨戶配送玻璃瓶裝的牛奶,一些店鋪的伙計正在卸下門板,準備開始一天的營業。

  人們的臉上帶著生活固有的疲憊,但并沒有想象中的恐慌彌漫,虞幸敏銳地察覺到,那些生活在這里的人,眼神中更多是一種依賴和習慣性的麻木,他們交談時,會下意識地望向教堂尖頂的方向,仿佛那里有著無形的屏障,能隔絕一切黑暗。

  正如他所料,有能力和魄力舉家搬遷的人,早在怪事變得頻繁之初就已經離開了。

  剩下的,要么是無力離開的貧民,要么就是將全部希望寄托于豐收母神教會的中產與富人們。

  正神教會數百年來積累的威信,在此刻成為了穩定人心的基石,只要教堂的鐘聲依舊準時響起,只要白袍的神父和修女們依舊行走在街道上,大多數人就愿意相信,災難終會過去,母神的庇佑始終存在。

  這種信念,本身也構成了一種微弱而奇特的力量,縈繞在小鎮上空,讓那些純粹的黑暗之物不敢在光天化日下過于猖獗。

  風鈴大道兩側店鋪林立,招牌五花八門,虞幸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標——一家門面不大,但櫥窗擦得锃亮,飄出濃郁麥香的面包房。

  招牌上用花體字寫著“珍珠婆婆的甜蜜爐灶”,爐灶和婆婆都很勤快,此時已經開業了。

  他推開店門,門楣上的銅鈴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早上好呀,年輕人。”一個和藹的聲音從柜臺后傳來。

  一位頭發銀白、梳得整整齊齊,圍著干凈圍裙的微胖老婆婆正站在柜臺后,她面色紅潤,笑容慈祥,像一顆被溫暖爐火烘烤得恰到好處的蘋果。

  看到虞幸進來,她那雙略顯渾濁但充滿善意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這么早?需要點什么?剛出爐的小麥面包,松軟得像云朵一樣哦。”

  小小的店鋪里充滿了令人安心的甜香,玻璃柜臺里擺放著一些形狀誘人的面包和糕點。

  虞幸的目光掃過,指了指那籃看起來最樸實無華、卻散發著最純粹麥香的小圓面包:“這個,請給我六個。”

  “好嘞。”珍珠婆婆利落地用油紙包好面包,又額外塞了一個小小的、烤成金黃色蝴蝶結形狀的餅干進去,“送你的,年輕人。面生得很,是新來的調查員先生吧?”

  虞幸接過面包,點了點頭,付了相應的便士。

  “愿母神保佑你們工作順利。”珍珠婆婆在胸前畫了一個豐收母神的符號,真誠地說,“有你們在,我這種老婆婆才能睡得安穩些。”

  離開面包房,虞幸提著溫熱的紙包慢慢往回走。

  清晨的陽光漸漸變得明亮,驅散了夜晚殘留的陰霾,也給小鎮的建筑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邊,如果不是知道夜幕降臨后這里會變成何等模樣,眼前這幅景象幾乎可以稱得上寧靜祥和。

  回到事務所時,卡洛斯和曾萊已經起來了,曾萊正打著哈欠癱在沙發上,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卡洛斯則精神抖擻地擺弄著茶幾上的一個精巧機械鳥。

  “哦?買早餐去了?”卡洛斯看到虞幸手里的紙包,笑道,“眼光不錯啊隊長,珍珠婆婆家的面包是最好吃的,不過我還沒大清早嘗過……這會兒的面包應該還是剛出爐熱烘烘的吧?”

  虞幸點頭認同了熱烘烘這個形容詞,將面包放在茶幾上,就在這時,大門再次被推開,一絲血味先一步飄了進來。

  再然后是不見一絲疲憊的曲銜青。

  她的高馬尾依舊利落,風衣的下擺沾了些許不明的污漬,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貧民區特有氣味和血腥氣的味道。

  “曲姐,你回來了哇!”曾萊從善如流地選擇了和卡洛斯一樣的稱謂,抱住這根大腿,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嗯。”曲銜青簡短地應了一聲,目光掃過桌上的面包,“正好,餓了。”

  她去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了身干凈衣服回來,幾人一鬼就圍著茶幾,分食了那些松軟的小麥面包,珍珠婆婆額外送的蝴蝶結餅干被虞幸遞給了看起來最需要補充糖分的曾萊。

  “貧民區情況怎么樣?”卡洛斯一邊優雅地撕著面包,一邊問道。

  他在上個階段當然是去過的,也解決了不少怪物,只是不知道第二階段中,情況變化明不明顯。

  曲銜青喝了一口水,咽下口中的食物,才緩緩開口,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夜的涼意:“很糟。詭異事件的滲透比預想中范圍更廣。”

  昨夜,她一個人穿梭街道,來到了貧民區。

  說是一個人,其實路上她也看到了幾個推演者的身影,不過彼此并沒有交流,也算相安無事。

  而在踏足貧民區的時候,那幾個推演者就很是心照不宣地各自找了塊地盤搜索,更是完全避開了她的起點,將“不想爭搶”的態度擺了個透徹。

  曲銜青樂得如此,她開始打量所處之地。

  與富人區那種被寂靜和恐懼包裹的“整潔”不同,貧民區的夜晚是骯臟而腐爛的。

  這里沒有鋪砌整齊的石板路,只有泥濘不堪、坑洼不平的小道,混合著污水和垃圾無法形容的氣味,在夜風中發酵。

  低矮擁擠的棚屋如同生長在一起的丑陋蘑菇,歪歪扭扭地擠挨著,窗戶大多用破布或木板堵死,只有零星幾點微弱劣質的燭光從縫隙中透出,非但不能帶來安全感,反而更像黑暗中野獸警惕的眼睛。

  有人正在家里在熬夜做工。

  約里克夫鎮內有一條小河,只流經了工廠區和貧民區,骯臟的河道穿過棚戶區,水面上漂浮著厚厚的污垢和廢棄物,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氣。

  曲銜青聞了聞,這里的空氣里似乎永遠彌漫著一股貧窮、絕望和廉價酒精的味道。

  她從容握著血色長劍,無聲地行走在陰影之中,感知如同無形的蛛網向外蔓延,捕捉著黑暗中每一個不和諧的波動。

  很快,她就在一路上的不同小巷里,發現了幾個蜷縮在破爛被褥或直接躺在冰冷地上的流浪漢,他們大多因做工時的意外而殘疾,屬于連體力勞動都無法出售的人,花光了為數不多的補償,又沒家人照顧,只能乞討為生。

  曲銜青的表情毫無波動,繼續向前走。

  她的靈魂不在這副軀體上,大多數時候,情感都淡漠得如同死人,難以共情。

  當下的任務是探查情況。

  不久后,在其中一條最骯臟狹窄的死胡同盡頭,她看到了一個格外安靜的身影。

  那名流浪漢面朝下趴著,姿勢扭曲,一只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折,借著遠處微弱的光線,曲銜青看到幾只肥碩的蒼蠅正圍繞著他嗡嗡飛舞,時不時落在他的脖頸和裸露的皮膚上。

  死亡在這里并不罕見。

  曲銜青腳步未停,只是目光掃過,準備繼續前行。

  但就在她即將走過巷口時,她的感知捕捉到那具“尸體”上,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于尋常尸體的能量波動——一種正在孕育成型的嗜血與混亂。

  她腳步一頓,悄然轉身,走進了小巷。

  越是靠近,那股混合著腐爛與新生怪異的味道就越是明顯,蒼蠅們被驚動,不滿地飛起一小圈,又迫不及待地落回原處。

  就在曲銜青距離那“尸體”僅剩三步之遙時——

  那原本一動不動的人體,猛地抽搐了一下!

  緊接著,他以一種完全違背人體結構的、關節反向扭曲的方式從地上彈了起來!

  他的臉轉了過來,皮膚呈現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眼睛只剩下渾濁的眼白,嘴巴不自然地張開,一條尖銳細長的、尚未完全成型的黑色口器正艱難地從他喉嚨里試圖探出,發出“嗬嗬”的怪異聲響。

  他的身體也變得烏黑,形態產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這是……

  一個正在變異中的吸食者。

  曲銜青怔了怔,確定這就是不久前從菲麗婭家里殺掉的那種怪物,由于變異還沒完成,系統沒有給她相應的提示。

  但它——這個已經死去的流浪漢,已經有了怪物的本能。

  盡管還沒完全轉化完成,但它感受到了曲銜青氣息,那背上的蚊翅就已經開始扇動,帶著對鮮活腦髓的本能渴望,踉蹌著撲向曲銜青!

  曲銜青眼神一冷,沒有絲毫猶豫,血色劍光在黑暗中如同驚鴻一瞥,驟然亮起又驟然熄滅。

  那半成品的吸食者動作僵在原地,整個怪物被一劍劈成兩半,骯臟的血液噴濺而出,尚未完全探出的口器無力地抽搐了幾下,便連同它的主體一起,重重倒回了它剛才趴臥的地方,濺起一片污水。

  蒼蠅們再次嗡嗡地圍攏上去,這次的目標更加明確。

  曲銜青甩凈劍身上的污血,面無表情地離開了這條小巷。

  貧民區的情況果然更嚴重,在富人區難以隱匿身形的怪物,到了這里幾乎隱藏在每一個陰影中的角落。

  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又遭遇并利落地解決了幾只潛藏在暗處的低級怪物——一只躲在廢棄木桶里、試圖用帶刺觸須纏繞路人的腐爛肉塊;一只倒吊在屋檐下、偽裝成破布、會突然落下罩住行人頭部令其窒息的無形怨靈……

  這些怪物的強度不高,但數量和對環境的利用,讓它們比富人區那些怪物更具威脅性。

  就在她穿過一條稍微寬敞些、堆滿廢棄家具和雜物的街道時,前方,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迎面走來。

  曲銜青知道這里有人多人都還沒睡,但敢在大街上行走的,這還是第一個,她第一時間感應了對方的氣息——是個活人。

  于是,她開始打量對方。

  那也是一個骨瘦如柴的流浪漢,當然,這個時間點,除了流浪漢也沒人會在戶外找死。

  他穿著一件破爛不堪、打滿各色補丁、幾乎看不清原色的厚實外套,即使是在這并不算特別寒冷的夜晚,也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雙手緊緊環抱著身體,像是在抵御無形的寒冷。

  他的面色是一種極不健康的蠟黃,兩頰深深凹陷,眼窩青黑,走路的樣子十分奇怪,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如同一個夢游者,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反應,只是漫無目的地向前挪動。

  曲銜青停下了腳步。

  這個人的狀態很不對勁,不是怪物那種外放的惡意,也不是將死之人的衰敗,而是一種……空洞的、被抽離了神智的恍惚,像是受過什么嚴重驚嚇。

  難道是目睹了些什么,卻又好運活下來的人?

  這不是送任務的天選NPC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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