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黑龍江畔，大江湍急流淌，丘陵連綿起伏，遙望如墨般幽深。浩瀚的溫帶針闊混交林，如同黑色的深海，覆蓋在莽荒的大地上。高大挺拔的紅松、魚鱗松，亭亭的白樺樹、蒙古櫟，茂盛的椴樹、山楊與榆樹，一同構成了白山黑水的林海。兩百匹馬的馬隊，艱難穿行過林間茂密的灌叢與蕨類，踏過天鵝絨般的馴鹿苔蘚，尋找著難以尋覓的人煙痕跡。
當祖瓦羅抬起頭，望不到樹冠后的天空，只能聽到鄰近又模糊的松鴉鳴叫，遙遠又清晰的獸吼狼嚎。這一刻，在這種蓬勃蠻荒的生命力面前，哪怕是勇猛如虎的部落勇士，也不得不感慨自身的渺小，深深敬畏著這片從未被征服的黑林、黑水與黑土。
“佛多媽媽（Fodomama）！柳樹奶奶！阿納，忽石門衛到了嗎？”
“達...貝...額真，前面就是忽石門衛！前面就是！他們原本在江邊，后來被野人沒完沒了的襲擾，就遷到西邊的山上去了...那里更安全！”
福山衛的酋長兒子阿納，是個精干而老實的熟女真漢子，就像一只無害的“獾”。當然，這里的“老實”、“無害”，是和北方南下的野人同族，和面前野獸猛虎一樣的生女真酋長相比。他緊張的看著馬哈阿骨打，先是稱呼了“達”（頭人首領），又想要喊“貝勒”（大酋長），但最后還是變成了“額真”（主人）。
“達，貝勒，額真？...”
聞言，旁邊的哈兒蠻衛酋長阿力皺了皺眉，在心里默默盤算。女真諸部一方面接受大明的冊封，以擔任大明的官職、獲得大明的賞賜為尊為榮。另一方面，各部之間，又有著更加古老而傳統的部族傳承，并且受到西邊更成熟的蒙古諸部影響。
小部落幾百人的酋長頭人，可以稱呼為“達”或者“額真”。這也是牛錄額真的級別，隨時能動員出幾簇大箭、數十上百的戰丁，就像林中不斷遷徙的野人部族，包括之前的奴兒干馬哈部。再往上，就是掌控好幾個部落、上千人數千人的大酋長“貝勒”，能動員數百甚至上千的戰丁。比如海西女真中的四部之一，葉赫部的著名酋長逞加奴，就在活著的時候被朝廷冊封為“兀者衛都督”，死后被海西諸部私下里尊稱為“逞加奴貝勒”。而從貝勒再往上，那就只有一個最尊貴的稱謂，是朝廷無法容忍的女真“大大酋長”，“汗”。
在萬歷四十四年，老奴徹底統一女真諸部自稱“英明汗”前，諸部中敢以“汗”自稱，并且擁有這種部落影響力的，就只有前任建州衛都督，建州女真首領李滿住。這位爺正是三十年前成化犁庭的“主角”，被前后五萬明軍討伐的對象，全族男丁按戶口本被殺了個干干凈凈，留下的女兒則是老奴的女性先祖。而吸取了這一位的教訓，老奴的隱忍時間可就長的多。直到五十七歲統一海西、建州、野人三部女真，全取內外東北白山黑水之地，聯盟科爾沁蒙古后，老奴才正式“稱汗”自立。緊接著三年后，就是朝廷四路十多萬大軍齊出的大舉討伐，以及徹底改變世界歷史的薩爾滸之戰。可以說，附庸的女真酋長“自稱汗王”，是大明朝廷決不允許突破的紅線，就連“自稱貝勒”都會引起朝廷的極大警惕。因此，這個時代女真部族的擴張上限，就是“貝勒”一級，并且只能私下里喊喊，是絕不能在朝廷的使者面前說的。
“額真！馬哈額真！瞧！忽石門衛！那臨河的、小山上的木頭寨子，就是忽石門衛的部落！”
林中的跋涉又持續了兩個時辰，酋長之子阿納才驚喜的發出喊叫，伸手指向了眼前的小山。一座簡陋而堅固的部族營寨，就佇立在溪流后的山上，飄揚著破破爛爛的朝廷旗幟。馬哈阿骨打縱馬上前，望了會環繞的溪流、險峻的山勢、嚴密的木寨、還有木寨上聳動的數百忽石門衛部族。那些部族丁壯手中的武器，雖然和他們的旗幟一樣破爛，卻有許多的金屬寒光，還有搖晃的大弓重箭。
“祖！這個部落有多少戰丁，多少口？”
“至少兩百戰丁，五六百口。他們有不少鐵器，全是弓手。但這一片的獵場就這么大，稗田也不多。養了這么多戰丁后，他們肯定養不起馬了，估計沒多少騎兵！當然，這丘陵山地的地形，和平坦江邊不一樣，騎兵根本跑不快，發揮不出太大的威力。嗯，估計這就是他們放棄忽石門衛所，遷徙到山中的原因。”
“確實！祖，要是沒有你帶來的糧食和鹽，我們也根本養不起這么多馬。”
馬哈阿骨打想了想，點點頭，看向阿力與阿納。
“阿力！你舉著衛所旗幟，帶著阿納，去和忽石門衛打個招呼，還是送兩袋鹽...不，三袋鹽，再加一個鐵鍋！阿納，你母親是忽石門衛酋長的侄女，你能喊對面一聲阿舅。請你阿舅帶人，和我們一起去大明朝貢！...至少，讓他派個兒子出來，加入我們的朝貢隊伍！至于朝貢給皇帝的禮物，我們可以幫忙出一半！”
“啊？讓我去喊？...是！馬哈額真！”
衛所的旗幟晃動著，搖曳著方塊的漢字，來到了忽石門衛的山寨前，與小山上更破舊的旗幟遙相呼應。小山上的寨子明顯是新建的，沒有明軍留下的磚石建筑，只有熟女真諸部的原木柵欄，因為地勢變得更加易守難攻。半山腰的長草郁郁蔥蔥，隱約能看到不少白色的骨頭，有野人的、有熟女真的，也有馬、鹿、狗和豬的骨頭。
“凡籠哈！不要放箭！是我們！哈兒蠻衛的阿力，福山衛的阿納！我們是來找你，一起南下朝貢的！”
“阿舅！別放箭！是我！是我阿納來了！”
“？？哈兒蠻衛？福山衛？竟然是你們？”
山寨上，忽石門衛酋長凡籠哈瞪大了眼睛，與之前福山衛酋長咬納一樣，全然不可置信。對于步騎比例基本六、七比一的女真部族來說，兩百騎兵是什么概念？這意味著一個能拿出一千多戰丁的貝勒級大部落，意味著數千部落民的食物供給，意味著至少十個忽石門衛部落的聯合！而像是福山衛和哈兒蠻衛，這兩個下游的窮鬼部落，能拿出這種規模的騎兵隊伍，拿出這么多武器、盔甲與物資嗎？怎么可能！
“阿力，咬納！你們不要告訴我，這兩百騎兵，全是你們的人？子孫娘娘在林子里見著你們！別騙人！騙祂的部族，會斷子絕孫，部族斷絕！”
“...凡籠哈！柳樹奶奶見證！除了我們，還有北方來的野人大部落！他們雖然看起來像野人，頭發像野人，打仗像野人，吃東西像野人...但他們中確實有朵兒必河衛的都指揮使后裔！還有土魯亭山衛的部族！他們也是和我們一起，南下去朝貢的！”
“？？啥？朵兒必河衛？土魯亭山衛？阿力，你要不要聽一聽，你自己說的是什么鬼話？你真不怕斷子絕孫，部族斷絕嗎？！”
山寨上下，四十多歲的阿力與凡籠哈互相對視，兩張熟女真酋長的老臉，都是一樣的滄桑，一樣的風雪折磨。他們就像兩只失去了主人的老狗，為了部族的未來，垂頭低耳，犬吠呼喊。而不同的是，其中一只找到了新的狼群巢穴，另一只卻是孤孤單單，依然在山林中游蕩。至于年輕的阿納，在喊完話后，就閉嘴低著頭，像是還沒有適應新巢穴的狼崽，淳樸的像是個二十多歲、殺人如麻的孩子。
“凡籠哈！我不騙你！騙你死全族！我們這次，是四衛一起抱團，南下去大明朝貢！這次我們人多，馬多，貨物也多，一起走最安全！你也派些人手出來，和我們一起南下吧！這樣就是五個衛所一起了！”
“阿力！不是兄弟我不相信你...嗯...好吧！子孫娘娘見著！我確實不相信你！你帶著一堆兇悍的野人，還都是騎兵，甚至都有鐵兵和甲...你讓我怎么信你？”
“這個簡單！簡單！我們有誠意！祭司薩滿和馬哈酋長，有誠意給你！”
“誠意？什么誠意？”
“三袋鹽，一口鐵鍋！一起朝貢的話，我們不僅保護你們的安全，還出一半皮子！”
“鹽？鐵鍋？！”
“對！就在這，就放在山寨門口！你派個人下來拿！”
“...你們退后些！”
“行！”
“...！！真是鹽和鐵鍋？朝廷嚴禁流出的鐵器？阿力！阿力老哥，你發達了？！”
“凡籠哈，你信我們了嗎？”
“...我信了！你們絕不是野人！你們是...真正的朝貢使團啊！”
山寨上的使者垂下繩子，下去又上來，帶走了朝貢隊伍的“見面禮”。很快，山寨上的忽石門衛部族中，就響起一陣陣歡喜的驚呼。片刻后，山寨的大門開了個小縫，忽石門衛都指揮使，酋長凡籠哈親自跑了出來。接著，山寨的寨門又吱呀關上，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滿臉帶笑的老酋長。他睜眼瞅了一會，精準繞過了“平平無奇”的祖瓦羅，對著馬背上的馬哈阿骨打恭敬道。
“天神庇佑！這位雄壯的巴圖魯，一定就是朵兒必河衛的都指揮使后人吧？嘖嘖！這面相，果然滿臉忠厚，忠不可言！看著就是柳樹奶奶法力點化的真英雄啊！”
“阿力！阿力老哥！我答應你了！你借我三匹馬，再給我幾袋鹽，幫我多出些皮子貢品...我這就帶兩個侄兒，舉著忽石門衛的衛所旗幟，和你一起南下朝貢去！等見了開原的鎮守太監，我一定為你們多說好話！”
馬哈阿骨打蹙起眉頭，盯著眼前的老酋長凡籠哈，隱約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野獸味道。這味道像是老野豬的混不吝，雜糅著老狐貍的圓滑，最后還有一種老狗的貪婪，真是臊氣十足。而哈兒蠻酋長阿力眉頭一揚，依然笑吟吟的，和這“老弟兄”嘮了會親近家常。隨后，他就突然抓住對方的胳膊，“笑”著道。
“凡籠哈兄弟，你真信我們，愿意和我們一起朝貢！”
“當然！當然！朝貢從來都是一件喜事，穩賺不賠。對于我們忠誠朝貢的熟女真諸部，朝廷一向慷慨的緊吶！只不過，我忽石門衛實力不夠，畏懼路上的部族劫掠，不敢貿然南下...阿力老哥！有你們這么雄壯威武的隊伍，一起南下朝貢，我上路才踏實啊，睡覺都能閉上兩只眼睛！”
“嗯？凡籠哈兄弟，你要親自去？”
“對，對！親自去，當然是親自去！我前后給大皇帝朝貢了七次，這朝貢的路我熟的很，沿途的部落都熟，開原的鎮守太監也認得我！”
哈兒蠻酋長阿力笑著，抓著忽石門衛酋長凡籠哈的胳膊，與對方渾濁的笑眼對視。對方臉上的笑容，像是菊花一樣燦爛。可阿力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固，眼睛也瞇了起來。好一會后，他才搖了搖頭，低沉地開口道。
“不！不行！凡籠哈兄弟，你年紀太大了！這路上這么辛苦，這么遠，萬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辦？我看，你別去，讓你的大兒子阿凡哈出來！讓他打著忽石門衛的旗幟，拿著你的都指揮使銅印，代替你，和我們一起走！”
“什么？讓我的大兒子阿凡哈，替我去朝貢？！”
“不錯！怎么，凡籠哈兄弟，你不愿意嗎？”
忽石門衛的山寨下，酋長凡籠哈老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死死的瞪大了眼睛，盯著“老兄弟”阿力，伸手悄然摸向腰間的短刀。然而，馬哈阿骨打低“咳”一聲，突然提馬上前。他沉重的石錘輕巧擦過凡籠哈的頭皮，讓對方感受了下死神溫柔的冰冷，然后在馬上一腳，把對方踹倒在地，痛苦的說不出話來。緊接著，他瞪眼望向山寨上，舉著手中的武器，發出挑釁般的虎吼！
“阿凡哈！你父親老了，去不了開原了，一定會死在去開原朝貢的路上！而你，就是天神選擇的，忽石門衛的下任酋長！我問你！你敢隨我們一起，去向南邊大皇帝朝貢嗎？！”
“你要是個勇士，就站出來應一聲，像個巴圖魯一樣！躲在你父親的翅膀下，算什么雄鷹？站出來，把部族的擔子扛了！有牛子的漢子，就得天不怕、地不怕，比所有人都勇猛！要是不敢站出來，那就不是漢子，只是個巴子！”
“阿凡哈！你耳朵聾了嗎？！還是縮了卵？！...”
“去你的巴子！呸！我阿凡哈就在這里，不改名字，牛子頂天大！馬哈部的阿骨打！你竟然這等折辱我和阿爹！看我下來，把你巴子和屎尿都打出來！”
山寨上，聽到馬哈阿骨打的喝罵，一個年輕魁梧的漢子再也忍耐不住。他從山寨上垂下一根繩索，像是野豬般猛然跳下，身體一震搖晃，砸出個淺淺的泥坑。接著，他使勁呼吸了幾下，就在凡籠哈抬頭絕望的目光中，舉著一把鐵刀，野豬般發怒沖向阿骨打。
“天神見證！馬哈部的酋長！我，忽石門衛的小酋長阿凡哈，要和你單挑！不死不休！”
“哈哈！不死不休？小崽子，我可不要你的命！等我把你打得跪倒在地，只要你喊我一聲額真主人...就饒你不死！”
馬哈阿骨打哈哈大笑，他最喜歡的，可就是以力服人，把對得跪倒在地了。只見他“噗通”一聲，跳下戰馬，斜提著十來斤的長柄錘，大步往阿凡哈虎撲而去。兩個生熟女真的部族勇士，就這樣飛快沖近，如同野獸般靠近交錯。而僅僅交錯數息后，就是一聲慘叫傳來。
“啊！阿瑪！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