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羊不要動,馬牽走!再宰幾頭長成的大豬,讓隊伍上下都開開葷!”
“去!割了他們的稗田,正好拿來喂馬!跑了這么久,馬都瘦了!”
太陽西斜,紅霞映江。都是在林海中廝殺滾打的部族,亦兒古里衛又有堅固的衛所營壘,自然沒有讓馬隊放一番狠話,就直接屈服的道理。和大多數北方蠻部一樣,女真部族的酋長必須表現出勇敢。他們依靠個人威望與武力統治部落,而不是漢地的宗法、身份與秩序,所以不能輕易示弱。
作為新奪權的部族酋長,面對朝貢馬隊的挑釁,尚禿哈有兩種應對的選擇。第一種對策,按照女真人的習俗,和對面的酋長勇士進行單挑,以個體的武力、單挑的生死,來決定事情的對錯。而這一種選擇,在看到烏熊、虎奴與馬哈阿骨打后,被他直接按在了心底。至于第二種對策,則是對這支馬隊的酋長領袖馬哈阿骨打表示順服,給出一定的好處,進行一定程度的妥協。然而,尚禿哈反復猶豫,暫時什么選擇也沒做,或者說選擇了“固守與等待”。
“嗚嗚!滴嗚!”
亦兒古里衛的衛所中,吹響了新的號角,向周圍的狩獵捕魚隊,傳達了新的警告。朝貢馬隊沒有去管亦兒古里衛,而是自顧自的搶了馬、殺了豬、割了稗子,在隔著一兩里的另一處臺地建了營地。馬哈阿骨打的威望足夠控制隊伍,對亦兒古里衛的處置留了分寸。牧場里產奶的牛羊,沒有長成的小豬,朝貢的隊伍都沒有動,也沒派人去找狩獵隊的麻煩。隊伍一路南下這么久,也是時候趁著這個機會,好好修整兩日,恢復下馬力了。
而看到馬隊“劫掠部落財物”,亦兒古里衛中明顯有許多喧嘩與紛擾。但天黑之前,最終還是沒有任何部落勇士站出來,沒有酋長勇武的約斗。毫無疑問,酋長尚禿哈的威望降低了。但他依然還能夠控制部落,依然是亦兒古里衛掌握大權的酋長!
“祖!你說今天晚上,亦兒古里衛的酋長,會帶人過來夜襲嗎?”
篝火在夜間燃起,馬哈阿骨打披著兩層甲胄,身邊插著根狼牙棒,如猛虎盤坐般靜靜等待。在他身邊,是一眾等候的馬哈部勇士,都穿好了甲,狼群一樣的坐了一地。朝貢馬隊的營地要到明天才能扎好,營地外的斥候也看起來稀稀拉拉,今晚就是最好的偷襲機會。然而,祖瓦羅舉著神目鏡,對著亦兒古里衛的城頭望了許久,才搖頭道。
“阿骨打,亦兒古里衛的酋長不會出來了!他沒有把握打敗我們,更承受不起失敗的代價!他不是努爾哈那樣無畏的野豬,也不是什么智慧的狐貍。我看,他恐怕做好了放棄衛所營寨外一切財物的準備!無論因為馬隊劫掠、糧食匱乏,這個冬天亦兒古里衛,會多死多少老弱至少這樣,在亦兒古里衛內,他還是穩固的部落酋長!更何況,我們既然要南下朝貢,就不可能在這里呆太久,能劫掠帶走的東西也有限”
“你是說,他要做縮進洞里的穿山甲?!”
聞言,馬哈阿骨打皺起了眉頭。他如猛虎撲食般,猛然帶著馬隊出現在亦兒古里衛,就是想要讓這個熟女真大部落因為慌亂,出現鹿群奔逃般的失誤。而只有這樣捕獵的時機出現,他才能對亦兒古里衛這處大江中下游交界的大部落,進行更進一步的行動!
對于這處朝貢之路上的關鍵節點,無論是建立部族盟約與姻親,還是酋長更替、部落從屬,王國與馬哈部可都是有著想法的。亦兒古里衛的部族文化,也更傾向于下游諸部,而非海西或者東海女真。等再往后面,到了強勢的海西女真地界,王國與馬哈部能做的,其實就不多了.
“阿力兄弟,亦兒古里衛的酋長要是死活不出來,那我們該怎么辦?”
篝火旁,生女真的勇士們沉默等待。獵狗啃著豬的骨頭,戰馬則吃著青翠的稗子。熟女真的阿力沉吟不語,盯著火光閃動的柴火,好一會才低聲道。
“亦兒古里衛的酋長不敢出來,他剛剛繼任酋長,部落沒那么穩當。老酋長沙古答,應該還有殘余的影響力在”
“所以,從明天開始,我們哭墳!”
“哭墳?”
“對!為老酋長沙古答,舉行公開的祭奠儀式!放聲大嚎,就在亦兒古里衛的衛所門前,讓所有的部落民都看到!”
說著,阿力的臉上,顯出意味深長的笑意。祖瓦羅揚起眉頭,也領悟過來,笑著道。
“好!阿力說得好!那我就穿上薩滿服飾,在儀式上跳祭祀的薩滿舞。阿骨打,你親自打鼓,給沙古答喊魂!要是氛圍到了,我就降魂替沙古答回應!”
“哈哈!好!”
漫長而安靜的一夜,在江邊的篝火前過去。所有暗藏的殺機,都融在了黑龍江的江風里。等到第二日一早,朝貢的馬隊再次行動起來,就在亦兒古里衛的衛所前。很快,在墻頭部落民驚訝的目光中,朝貢的馬隊竟然搭起了祭祀亡魂的“石土堆”,系上了飄揚的“系帶”。然后,一位裝束五顏六色的薩滿,高舉著一塊新割的木板,上面畫著神秘的符號印記,跳著用女真語高聲吶喊。
“天在上,天神在上!祖靈在側,薩滿在側!今以脂火一盞、乳酒一杯、肉脯一握,請來護路的神,請來死去的魂.”
“沙古答!老酋長,聽我呼你的名!你走得急,火還溫,你的坐騎還在門外嘶鳴。回一回頭,讓魂從風里聚,讓影從門檻回!”
“老人家的馬已備在門外,祖先來了,借你的腳步把他帶過河。樺皮韁繩在此,馬鞍在此,舊刀在此!認得它們,就認得回家的路.”
“咚咚咚!!”
在上千亦兒古里衛部落民的注視中,“薩滿”祖瓦羅癲狂起舞,高聲呼喚。他的女真話有些奇怪,帶著黏著的味道,像是山與海的黏合。而馬哈阿骨打等待了片刻,直到“沙古答”的名字響起,就開始敲起渾厚的皮鼓!他赤著上身,顯出猛虎一樣的線條。而直到敲鼓到激烈的頂點,他才用林海中最粗糲的通古斯語,發出震動亦兒古里衛的虎吼!
“沙古答!跟著鼓聲走!你來!你回來!!”
“我們記著約定,把火種分你半把,你把護佑分我們半分!”
“天神見證!你降下魂來!完成朝貢的諾言!你把魂托付給子嗣,完成你的諾言!!”
“啊!你降魂了!!.”
隨著這聲大喊,薩滿祖瓦羅猛然翻起白眼,渾身顫抖跳動,嘴里發出幽冥一樣,含糊不清的聲音。而馬哈阿骨打側耳傾聽,連連點頭,也不知道聽到了什么,只是大聲的答道。
“好!好!我答應你!”
“天神看著我們的誓言!我馬哈阿骨打,都答應你!!”
看到這充滿神秘色彩的一幕,亦兒古里衛的城頭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腦袋,也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驚呼。不時有老人喊出老酋長“沙古答”的名字,臉上留下淚來。而酋長尚禿哈面露驚疑,立刻去看周圍部落勇士的反應。可面對神秘儀式的精神沖擊,哪怕是他的心腹手下,哪怕是最兇蠻的女真勇士,神色都有些動容。甚至有人畏懼地,念著“沙古答”,向死去的族長魂魄懺悔祈禱,后悔之前的殺戮.
“老酋長.不是我.我沒有!是.是酋長.”
“嗯?!”
這一刻,無形的危機感,從尚禿哈這位剛剛奪權的壯年酋長心頭升起。他舉起弓,想要對城頭下的薩滿射箭。可那舞動的身影看似很近,其實距離較遠,剛剛超出射箭的命中范圍。而城下散開的生女真弓手,也都虎視眈眈的盯著城頭。更多的騎兵,則環繞著亦兒古里衛,一邊揮舞系帶,一邊齊齊喊著老酋長沙古答的名字。就像用奪魂的咒音,擾亂著城頭的部族人心。
“回來吧,沙古答!回來吧,沙古答!來!來!.”
亦兒古里衛的城頭上,酋長尚禿哈臉色鐵青。朝貢馬隊弄出的這場祭奠陣仗,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也精準命中了他的要害。以亦兒古里衛的堅固,外部的敵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來自內部的隱患!是老酋長沙古答的余孽,與這支強大的馬隊勾結 “咚咚咚!”
亦兒古里衛外的鼓點持續了兩日,對沙古答的祭奠招魂,也持續了兩日。直到第二日的晚上,亦兒古里衛的酋長再也忍耐不住,派了一名親信前來,向朝貢的馬隊妥協。
“天神見證!朝貢的路很長,你們也不用在這里耽誤太久尚禿哈酋長愿意和你們談判,給你們支援些吃的補給!”
“不酋長說了,亦兒古里衛明年朝貢,不會在今年和你們一起!他明年要親自去,求取大皇帝的咳!今年絕不會去!”
“啊?向導?交出二十個會騎馬的戰丁,擄走的二十匹馬不還了?這!.”
“什么?要不然,就去抓狩獵隊?.啊!這我做不了主!等我回去和酋長回稟,看酋長的意思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