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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樓船夜談

  (女生文學)

  樓船在夜晚的河水中靜靜行駛,柔和的水花拍打在船身上,發出輕緩的聲音。即便是深夜,那樓船外側每層的過道上依然亮著一盞盞燈籠。

  透過燈籠紙,偏黃的燈火便在湖水上微微蕩漾。

  洛蘭希爾打開門,走出房屋,來到外面的走道上,扶著朱紅的圍欄,俯瞰下方泛著波光的幽深河水,遠處船尾的甲板上傳來些許飲酒笑談的聲音。

  她摸了摸胳膊,然后又進屋找來一件外套披肩,覆蓋在肩上,如此才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出去。

  聲音逐漸清晰,那是幾個中年男人的的聲音。

  “河水遷兮近無色,夜渺渺兮待天明.....”某人似乎是喝醉了,說著宛若囈語的詩句。

  “哈哈哈,晉兄要不再來一杯。”

  “百千綸巾誰無死,踏歌飲酒逐余生。”

  “我夢天上好,....”聲音中帶著一絲滄桑和眷念。

  “不說了,不說了,來來來,繼續喝。”旁邊那個聲音繼續勸道,似乎是在安慰。

  當洛蘭希爾走出過道時,那幾個聲音所在的場景才浮現在眼前。

  四人分別坐在方桌的四邊,中間的桌子上擺滿了吃得凌亂的盤碟,幾人身后的腳下,還有許多喝空的酒瓶,隨著船只的起伏,微微滾動,偶爾碰到一起,發出輕微聲音。

  其中一人正是于百仇,他端著酒杯微微搖頭,似乎在感慨什么,而他的身邊則是一位穿著玄布的壯漢,其打扮神態和于百仇有幾分相似,此刻正扶著另一邊的男子,偶爾拍拍后背,似乎在安慰。

  被安慰的那個男人穿著青布衫,頭上還有凌亂的綸巾,手中雖然還拿著酒杯,但似乎已經是半醉半醒,臉上的淚跡還未干透,說著口齒不清的詩句。

  最后一人則穿著紅褐的衣袍,端著酒壺,給桌上其他幾人斟酒。口中還念著一些勸酒的話語。

  這幾人年紀都不小了,最年輕的那位看著也大概近四十了,年長的那位似乎五十近六十,頭發中隱約能看到一根根白絲。

  夜色已深,四野寂靜,只有兩岸偶爾傳來的蟬鳴和蛤蟆聲。幾盞燈籠懸掛在酒桌旁,照亮著下方的幾人。

  洛蘭希爾緩步的走了過去,于百仇也抬頭看到了這位熟悉的大小姐。

  “是夜晚睡不著醒了么?”

  “嗯,想出來走走。”

  “也好,可惜如今沒有月光,若是以前,賞月倒是門幸事。”于百仇接著回答,然后對旁邊幾人說。

  “時候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這里吧。”

  其他幾人看了看喝得爛醉的同伴還有桌上冷掉的殘羹剩菜,也隨之點頭。

  “唉,也好,就到這里吧。我扶晉兄去休息,之后再麻煩范兄找人來收拾下。”

  說完后,他們也緩緩起身,搖晃著走向過道,慢慢消失在轉角的夜色中。

  看著空蕩蕩的桌椅,此刻只剩下于百仇,洛蘭希爾有些不好意的說道:“是不是我打擾到你們喝酒了。”

  “哈,沒事沒事。只是確實也不早了,該散了。”于百仇放下酒杯,站起身來。

  夜色悠遠,看不到盡頭,他將粗糙的大手放在欄桿上,遙望著船尾河面的深色遠景。

  “人生百年,何其短暫矣.....”

  “于叔叔是想起什么往事了嗎?”少女慢步走到不遠處的圍欄邊,同樣遙望著夜色中的江面。

  “是的,剛才聽著同桌另一人的往事,我也不知不覺想起自己的一些舊事。”他似乎頗有感慨。

  “就是剛才坐在我對面,那位吟詩而又流淚的人。”

  “他名為晉華年,河岱洲之人。少年時也是一方翹楚,高中金榜,進入天下一等的太學。是時意氣風發,好不快哉,立誓行走天下,踏盡萬里山河。”

  “然逝者如斯,晝夜不息,今日回首,已頭生白發矣。”

  “我雖沒他那樣的文采,但也是聽著頗有感慨。隨著年歲日長,曾經倚靠的父兄,叔伯們都邁入蒼髯之年,環顧四壁,再無人可倚。”

  “他說,數日前又在夢中回首年少之時,和童子朋友踏青于野,尋訪佳人的往事。但夢醒之后心中只剩余苦。”

  “因為他再也不能回到那個年齡與時光了,昔日想追逐的東西,現在即便還在,也無法奔走了。身體漸老,精神漸竭,登高氣喘,步遠無力,唯有遺憾裊裊,回繞于胸,扶欄嘆月。”

  “我聽了后,也心有戚戚,心生感傷。”于百仇說完后,走到桌邊拿起酒壺,又倒上一杯,飲入口中。

  “讓大小姐見笑了,只是一群失意之人徒增傷懷罷了。”

  洛蘭希爾聽后,將下巴放在覆著圍欄的手背上,也是不發一言,看著江面的河水。

  她有點想安慰下這位于叔叔,但也不知如何開口。

  感嘆世事時光的變遷,然后告訴他這就是現實嗎。怎樣才算是完美的人生,怎樣才能讓自己毫無悔恨的度過這人生。即便是她,也沒有太好的答案。

  每個人的經歷和性情都不相同,要想找出一條四海皆準,古往今來都通用的人生準則,是極其艱難的事。

  有時即便是滿懷于心的理想,或許在幾年后也會變成另外一種味道,然后慢慢散去,不再喜愛。偶然、意外、錯誤、變化、逝去,總是充斥著生命的旅途。

  事后也時常后悔,后悔當初沒有選擇好正確的方向,可惜時光不再,再悔恨也無法挽回了。

  “后悔是必然的事情呢。”她抬起頭來,將手伸入夜風中。

  “于叔叔家中還有其他人嗎?”她想起剛才于百仇說的話,似乎家中也有些事情讓他惦記。

  “是的,我家中還有哥哥和弟弟,不過他們都是普通人,大哥在老家種著一片荒山,弟弟在一個小鎮中開著館子,做點吃食生意。”

  “家中的老人離去后,我們兄弟再相聚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去了,偶爾看著幾個侄子侄女陌生的眼神,也會感覺不宜久呆。”

  “我這半生幾乎都在外奔波,而兄長和弟弟則一直生活在老家的鄉鎮中,很多觀念想法也不太一樣,很難再聊到一起。”

  “現在回想少年時的場景,我們三兄弟也是經常一起出去玩耍,和別人打架,共同經歷過不少事情。但終究是漸漸走遠了,相見也是無言,無話可談。”

  “有時也會想,倘若當時我沒有出來闖蕩,和他們一樣呆在老家,會不會更好有一些,或許現在也是兒孫滿堂,過著閑靜的日子。”

  “那于叔叔后悔嗎?”少女問道。

  于百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靜看著片夜色山景。

  “確實會感到一些傷懷,但若要我重新選擇,大概還是會踏上這條路吧。”聲音中帶著種種懷念。

  “少年時的不甘和倔強,年輕時的好動和好奇,壯年時擁有些許力量時的滿足和自豪,宛如河水流淌,都是無法回避的經歷。”

  “即便某日死在異國他鄉,無人收殮,也會感覺這一路行來,不枉此生。”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似乎也解開了心中曾經壓抑的一些東西。

  “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只見這位大漢站在船尾仰天大笑,聲音在寂靜的江面傳的老遠。

  隨后他身上的氣機也逐漸變化,在洛蘭希爾的觀察中,似乎是進階了?

  于是又等了一會,這位大漢身上的氣勢逐漸穩定下來,慢慢收攏。

  “于叔叔明白什么了。”她見眼前這人轉過身來,眼瞳在黑夜中宛若明石,炯炯有神。

  “我明白了自己昔日心中的障礙,阻隔,今日算是神清氣爽。”于百仇粗髯的臉龐上裂開一個笑容。

  “以前我雖勇猛力沉,但心中總有一絲顧忌和悔恨,讓我在關鍵時刻猶豫不定。”

  “我少年時離家,中年時尚無一件可以自傲的成就,每每回家總有一分懺愧。而父母去世之時,又深感自己未盡好孝道,倘若當時多陪在其身邊,該會是怎樣的場景。”

  “和人爭斗時,又想,自己尚未有子嗣,倘若身死,豈不香火斷絕,無人祭祀。”

  “種種心障久居于心,就如背著鐵塊奔走,不能盡興。若是當年我選擇的另一條路會不會更好些,而心中也常有遺憾。”

  “現在偶然回首,如果回到當年,讓我重新選擇。我真的會安心呆在家中嗎,真的會登入名門大派中嗎?”

  “恐怕還是不能,我若是呆在家中,恐怕年老之后會更加后悔,后悔沒出來看看。而以我的出身和學識,即便進入名門大派,恐怕和那些貴人弟子交流不來,逐漸淪為邊緣,而不是如今,和一些出身相似,志同意合之人把酒言歡。”

  “所以,種種幻象皆盡散去,我還是我,也不再有后悔的必要。”

  看著這位念頭通達的大叔,少女也微微欣喜。

  “于叔叔能想通真好。”在她的觀察中,眼前這位大叔的序列等階,也從序列3慢慢轉變為序列4。

  其實他應該是在這個等階邊緣停留許久了,只是一直不能突破心障。

  “多謝了,其實洛小姐有時也給我很多啟發。”于百仇忽然道謝起來。

  “我?”少女有點不解。

  “嗯,其實當初我也有些擔心,因為像您這樣的大小姐,大概多半任性,不好相處,哈哈。”

  “我在漕幫干活時也算是遇到過不少達官貴人,其中一些確實給我這般印象。”

  “后來見您心思柔和而善解人意,我才放下這些,后來又見您因身邊沒有家人,也想不起自己的曾經,怕您獨自哭泣感傷。”

  “我是個粗人不太會安慰人,面對這樣的事只能束手無策。”

  “但后來見洛小姐如此灑脫,安然,渾不在意,反倒是感覺自己著相了。”

  “是不是必須記得每一件事,達成每一件憾事,才能暢快的生活。”

  “以前我認為是的。不過現在看來,其實并不是,那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罷了。”

  “得到確實值得欣喜,但即便失去了,也不沉眠于悔恨嗎?”少女試著問道。

  “是的,哈哈哈。”于百仇緩緩撫起不長的胡須。

  “確實是這樣,不過要做到還是有些難。”少女如此想著,其實她感覺自己并沒有于百仇說的那般堅強。

  “是的,有些難,但這就是修行啊,以有暇有形之軀,追逐無涯無形之道。”

  “以有涯逐無涯?”少女看著夜色中浩蕩的山野遠景。

  “正是。”于百仇如此回答,聲音干脆,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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