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櫻盯著弘歷。
禛如今也不過登基兩三年。
雖不能說年富力強,但也絕對不是垂垂老朽之時。
禛不僅是天子,也是弘歷的生父。
弘歷卻一口一個“無論他日如何情勢,額娘您都坐享人間尊貴無邊!”
寧櫻看著他眼底閃著熾熱的光芒,自己卻只覺得背上一點一點涼了起來。
這是盼著他父親早日去見先帝么?
寧櫻忽然就想到了禛前前幾日還在自己這兒,說起弘歷、弘晝的學業,又說起上書房師傅對兩位皇子學習情況的反饋。
想到禛那滿臉慈父之情,寧櫻心酸得很。
雖說帝王之家,難免如此。別指望父慈子孝,只要能別虎視眈眈的盯著父皇的性命,父皇生病能牽掛在心,就已經算是孝順兒子了。
可是這畢竟還是和康熙那一朝不一樣。
先帝在的時候,后宮無數,佳麗三千,兒子孫子一大堆,有的他連名字都能叫錯。
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每一個兒子身上分到的父愛都少一些。
更何況康熙早早登基,他的每一個兒子——哪怕是太子,出生之后,打小時候的記憶里,父親便是皇帝的形象。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自然是要畏懼一些的。
但是禛他不一樣——這些兒子們,都是從雍親王府里養大的。
寧櫻還記得男孩子們小的時候——禛從王府外回來了,常常匆匆地在前面書房喝盞茶,換一身衣裳,簡單洗個臉,就過來她院子里看孩子們了。
父親抱著兒子,兒子揮舞著小手,笑得咯咯咯咯,父子臉頰貼著臉頰。
多么親昵啊……
這一幕幕畫面,仿佛還在昨天。
“你皇阿瑪春秋正盛,額娘再不想聽見如此話語!”寧櫻緩緩的站起身,盯著弘歷,厲聲道。
弘歷回望著額娘。
額娘望著他們的眼神,大部分時候都是溫柔而滿含笑意的,猶如春風拂面。
但是他第一次看見額娘這樣的眼神。
仿佛一汪深不可測的潭水。
“弘歷,你皇阿瑪說的‘深肖朕躬’——這四個字,你不覺得耳熟么?”寧櫻凝視著他,忽然微微偏了偏頭,問道。
弘歷喉頭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最終低聲道:“是耳熟。”
寧櫻輕輕地笑了一聲:“背出來。”
“……雍親王皇四子……”
弘歷跳過了父親的名諱,繼續往下道:“……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他背的是當年康熙駕崩之后,留下的遺詔。
寧櫻轉過身,凝視著不遠處明煌的燈火:“你應當明白,你皇阿瑪對你弘暉哥哥是什么樣的寄望!額娘不妨再說得赤裸一些:這份寄望,也不是這幾年才有的。”
弘歷臉色灰暗了一瞬,隨即挺起胸膛,咬著牙道:“那又如何?當年皇阿瑪尚為四阿哥之時,難道不是默默無聞?那時候,何嘗不是人人都以為廢太子可以東山再起?還有人以為直郡王、三叔……總之,又有幾人看好皇阿瑪?!”
他踏上前一步,伸手緊緊的握住額娘的肩頭,一時間胸口氣血上涌,再也顧不得其他,徑直就把胸中的想法全對著母親說了出來:“額娘,當時廢太子是二阿哥,直郡王為大阿哥,三叔之后便是皇阿瑪!年歲徒增,三叔盡顯無能!所以除去前面這三位兄長,這才排到了皇阿瑪……”
額娘說的沒錯,皇阿瑪春秋正盛。
既然春秋正盛,誰又知道后面這么漫長的時間里,會發生什么樣的事兒呢?
就如同當年的皇阿瑪——如果沒有直郡王與廢太子相互纏斗,三叔上書直言巫蠱之事,弄得一場雞飛狗跳,最后又哪里輪得到他和八叔這些排行在后面的兄弟上場?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覺得眼前一花。
是額娘緊緊的捂住了他的嘴。
弘歷以為額娘會狠狠的訓斥自己,下意識地便縮了縮脖子,誰知道額娘只是轉過頭,并不看自己。
隔了很久,弘歷才聽見額娘很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你不知道——額娘這顆心都為你揪著,你若執意如此,遲早闖出禍端來!”
弘歷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說話,只是盯著額娘的側臉看。
額娘的頭埋的很低,弘歷從來沒見過額娘這般垂頭喪氣的樣子。
他半晌就看見額娘身前的衣襟上,“啪嗒”一聲,落了兩滴水漬下來。
弘歷心口猛地一震,等到回過神來之后,忽然便覺得一陣落寞涌上了心頭。
他慢慢的松開了握著額娘肩頭的手:“額娘,兒子是在您面前,這才如此言論。”
寧櫻垂眸苦笑,等到再抬起臉的時候,除了臉上掛著的淚痕,已經神色如常。
她抬起眼,深深地凝視著弘歷,其實忽然很想告訴他:別說現在還沒立儲。
哪怕是真的馬上就要在弘暉與他之間選擇太子人選,萬歲也絕不會選擇他。
弘暉的胸襟格局,容人之量,對兄弟手足的愛護之情——萬歲早就已經了然于胸中。
而弘歷——一個連對自己幼弟都能“未雨綢繆”的人……這樣的品性,是遮掩不住的,遲早都會流露出來。
這又怎樣能讓萬歲有信心,相信將來繼承人登基,會保證其他手足兄弟的平安和睦呢?
身為天子,也是父親。
他送兄弟們走過的修羅場,可不想讓自己的親兒子們去經歷一遭。
從阿哥們的住所之處回來,婷兒一路都很不安——主子的臉上有淚痕,雖然掩飾過了,但是像她這種近身服侍的距離,還是能夠看得出來。
開始和三阿哥、四阿哥用膳的時候,不都是好好的嗎?
婷兒扶著主子,不斷地打量著主子臉上的神色,心里擔心極了。
回到接秀山房,寧櫻心里已經默默想好了打算——還在正月里,宮內外的人也跑個不停。
沒過幾天,便能見到弘暉。
等見到了弘暉,有一些事情,她要從側面好好打聽打聽,問一問。
若是這條路行不通,也有別的法子去打探消息。
心煩難靜,寧櫻索性坐起來練字。
婷兒在旁邊伺候著,就看主子提著筆,心不在焉地在面前鋪著的白紙上寫字。
字也寫得亂七八糟。
墨汁點點滴滴的落下來。
請:m.biqiugege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