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顰兒的和氏璧,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大的激勵,謝謝!我繼續努力~)
令明倫堂氣氛驟然陰冷、令周典感到心中戰栗的,是鄭衡。
她站在堂正中,臉上的疑問和柔和已經消失,整個人散發著一股強大的氣勢,這氣勢充滿了狂怒,似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仿佛立刻就要爆發出來。
周典被這種暴怒緊緊籠罩著,恍惚間似乎看見血漂杵千里白骨的慘烈畫面,他無法控制地手指微顫,只能驚愕地看著鄭衡。
下一刻,鄭衡微微笑了起來,隨即,周典感覺到那有如實形的暴怒瞬間褪去,他整個人驟然一松,額間竟然有了一層薄薄的汗。
“你……”周典艱澀地開口,語調凝滯至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他簡直快要錯亂了,自己竟然在一個小姑娘的怒氣下難以動彈,這是錯覺吧?一定是錯覺吧?
鄭衡上前幾步,朝周典彎了彎腰,說道:“大人,冒犯了……”
她心中多少有些懊惱,為了剛才自己的表現。她的自制力一向很好,然而在聽到錢皇后進了冷宮的一瞬間,她的怒火猛烈騰升,完全控制不住!
他怎么敢?怎么能如此對待錢皇后?冷宮,那是什么地方,他竟如此狠心!
鄭衡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氣,及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在崩天之前,她一生沒有太大的遺憾,就連“厲平”這樣一個謚號她都能欣然接受,皆因她問心無愧。對于她曾執鼎的國朝、對于她曾養大的帝王,她都做了妥帖的安排。
是,她和至佑帝沒有母子情分,但對這個國朝,她還有著責任。她是在弒君誅王之后才令國朝平穩的,又怎么能看著它因自己而傾覆?
輔國的幾位重臣、定國的軍中柱梁,甚至朝中那些年輕的官員,她都精心挑選過了,特地為至佑帝留了人。這些是她留下的后手,以保證在她賓天之后,國朝還能有二十年安穩。
至佑帝是她養大的,他是什么樣的心性,她很清楚。他是一個帝王,就算再怨恨她,也會為了國朝而不得不接受她的后手。——就像他之前不得不恭敬地稱呼她為“母后”一樣。
更關鍵的是,至佑帝身邊還有錢皇后。錢皇后賢能且聰慧,還是至佑帝愛慕的人,只要有她在至佑帝身邊,她留的后手、她心系的國朝,便能無虞。
可是,現在周典說錢皇后進了冷宮,還是三年前!
這個世界上,能令皇后進冷宮的,就只有帝王了。他為何要那么做?錢皇后那樣剔透玲瓏的人,怎么會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鄭衡的眉眼充滿了冷意,雙手緊緊握成了拳,圓潤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手掌,她也渾然不覺。
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發怒,為了錢皇后,怒火卻對著宮中的至佑帝。同時,也第一次深刻而清晰地意識到,她的那些后手并沒有起到作用。
人算不如天算,這是人間至理,鄭衡早就知道那些后手會有阻滯或意外。但是像這樣,非但沒有起到作用,反而更加敗壞,還真是完全出乎她意料。
再怎么樣,錢皇后也不至于進了冷宮!
三年,她賓天才三年而已,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以致一切都變了樣?若非她重活一次,她還不知道,真正的遺憾是在她賓天之后……
她抬手覆眼,白皙細長的手指完全遮住了她的鳳目,沒有人能看見她濕潤的眼神,沒有人能知道她此刻是何等的憤怒,又是何等的失望。
她以另外一個人的身份,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賓天之后的世界,一個或許崩壞四落的世界,還是她曾以為一切安好的世界。
她還活著,并沒有死去,然而發覺自己踩在萬丈血海之上、邊上還有無盡枯骨,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悲傷的?
重活一世,并非天道的饋贈和善意,而是另外一種贖罪和補償。
以我年輕尚未老去之身,見這崩壞業已四落之國,償我躊躇始終未競之志……
周典看著這個以手覆眼的姑娘,感受到了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悲意,就像先前那種怒火一樣,令他無法忽視。
怒如閻王,哀如悲獸,這個姑娘為何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這樣……好像魘著了一樣。
周典想了想,猛地一跺腳,大喝道:“呔!何方妖孽!竟敢在明倫堂中作祟?!”
“……”鄭衡終于將手放了下來,無語地看著周典。
祭酒大人努力挺著又胖又矮的身體,雙手還做著奇怪的氣勢,他這樣才像妖孽好嗎?
隨即,鄭衡笑瞇瞇地問道:“大人,你在說什么?什么妖孽?”
不管怎么說,周典這一聲大喝,令她徹底回過神來了。先前她散發的怒火和悲意,也伴隨著這聲大喝而消失了。
在周典看來,鄭衡還是鄭衡,那個平靜到有些冷淡的姑娘。
周典嘆了一口氣,隨即問道:“你剛才在想什么?我看你不像有悟,反而像是入怔了,這不是什么好事。”
他身為學宮祭酒,見過了學子冥思苦想的狀態,剛才鄭衡的情況就令他擔心。那一聲暴喝,并不是為了搞笑,而是為了將鄭衡喚過神來。
佛家講究頓悟,所有金剛棒喝,但禹東學宮是文地,遵儒重文,周典所秉承的是漸悟,需由時間和經歷慢慢形成,剛才鄭衡乍怒乍悲,顯然是心緒受了沖擊,這并非好事。
不管周典為了怎樣的試探將鄭衡留在禹東學宮,但鄭衡入了學宮就是他的學生,此刻他的關心緊張并不是假的。
這世上有些人,雖然偶有隱秘,但始終讓人感受到光明磊落,周典便如是。
鄭衡對周典這樣的人,有一種天然的尊敬。此刻聽了周典的問話,她點點頭,笑容發自肺腑,說道:“多謝大人了。剛才聽大人說起錢皇后進了冷宮,我曾聽說錢皇后賢惠,一時便想岔了。”
周典擺擺手,語焉不詳地道:“貴人們的事情,怎么是賢惠兩個字能說得清楚的?這些事情不用多想了,且靜靜心,游學的老師遲些再有,近段時間你且在書庫中吧。”
鄭衡也知道不宜再問下去了,有關錢皇后的情況,周典不可能多說什么。然而,因為得知錢皇后進了冷宮,她的心緒依舊起伏不定。
直至在明倫堂外見到鄭適,她才漸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