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有裘壤歌求見的話,鄭旻或許還不會見,但是裘壤歌是帶著左翊衛前來的。
左翊衛既然跟著前來,那就意味著前去賀家抄家的中郎將趙遂是打算網開一面了。
換言之,只要他認下德兒,德兒就不會再是賀家人,自然就不用受賀家的罪責,就無須沒入賤籍了。
事情已至這一步,鄭旻還能怎么辦?
從賀氏激起其心中那一點愧疚開始,他其實就已經做了選擇。
在賀氏朦朧淚眼哀求下,他點了點頭,朝小廝說道:“將他們請進來吧。”
說罷,他合了合眼,神色沒有絲毫已經作出決定的輕松,反而比先前更為頹然。
這是他最為虧欠的女兒,他不可能讓自己的女兒淪落到教坊,不可能忍受永寧伯府有這樣的恥辱。
但是,若他真的認回了德兒呢?
私出的女兒養在舅家十幾年,還冠了嫡女的名義……永寧伯府肯定淪為笑柄,其他官員不定背地里如何嘲笑他呢!
再者,他既是勛貴子弟又是朝廷命官,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稍有行差踏錯都會釀成為大禍。
若認回了德兒,等于直接承認了自己私德有瑕,這便是禍及仕途的事情。
現在永寧伯府已經在沒落了,他絕不能丟了官職!
賀氏印了印眼淚,小心翼翼地覷著鄭旻的神色,哽咽著說道:“伯爺,我們先保住德兒再說。日月更迭,世人都健忘,府中的事情或許很快就會被忘記了。”
德兒自然要認回來的,但日子同樣要繼續,賀氏現在還沒有想到什么兩全法,但是她很確定的一點就是:她得先穩住鄭旻再說。
現在賀家已經完了,宮中的姐姐又被打入冷宮,今后她所能依仗的唯有鄭旻而已。
幸好,就算鄭家已經沒落了,依然還保有爵位,她還是勛貴夫人。
“嗯,先將德兒保住,其它的……再說吧。”鄭旻疲憊地說道,不著痕跡地避開了賀氏的眼神。
德兒,他定會保住的,以后也會對待她極好,凡是鄭家姑娘所能有的待遇,德兒同樣也能享受,甚至還能得到更多。
但是……
鄭旻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的頹唐漸漸散去,當裘壤歌和左翊衛士兵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神色如常,看著依然是儒雅親和的永寧伯爺。
裘壤歌見到鄭旻的笑容后,內心暗暗松了一口氣。
她就知道伯夫人是個有本事的,不會也不會在暗中誕下女兒后還能嫁入當時的永寧侯府,看來伯夫人是勸服了伯爺,是要認回德姑娘了。
只要德姑娘是勛貴之女,那么她裘壤歌自然能憑借風勢,遲早都會一洗當年被逐出禹東學宮!
盡管猜到了最后的結果,裘壤歌還是邊哭著邊將賀家的情況說了出來,末了哀求道:“伯爺,德姑娘還從來沒有在你們身邊盡孝過,懇請您認回德姑娘這個女兒吧!”
賀氏聽了忍不住再次簌簌落淚,她的德兒……她很快就可以把這個女兒認回來了!
跟隨進來的左翊衛士兵將趙遂的話語陳述了一遍,意思正是如鄭旻所料的那樣網開一面。
不過,左翊衛士兵只是負責將話語帶到,不該說的話語一句都沒有說。
他們接下來便等待著鄭旻的表態。——他們同樣對最后的結果有了判斷,心中多少有些驚詫。
永寧伯認回了女兒之后,想必京兆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有談資了,尤其是在賀家敗亡的情況下。
時也命也,不得不說,這個德姑娘倒是個命好的。
賀家勢盛的時候,她是三品大將軍的嫡女,也是的貴妃的嫡親侄女兒,是個備受疼寵推崇的人;
風云變幻,就算賀家被抄家流放,她卻轉身一變成為了永寧伯的女兒,以后仍舊會享有榮華富貴……
這真真是羨慕不來的運道。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鄭旻開口認下女兒的時候,他的臉色卻瞬間沉了下來,對裘壤歌冷聲斥道:“放肆!你這個老奴休得胡說!什么認回女兒?德兒只是本官侄女而已!”
裘壤歌瞪大了眼睛,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
永寧伯爺在說什么?侄女?怎么可能是侄女?明明就是女兒!
賀氏同樣驚愕萬分,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忍不住脫口喚道:“伯爺,怎么……”
她想說的話語倏然而止,因為鄭旻側過身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全無半點往日柔情溫和,有的只是森然的寒意,明顯帶著警告的意思。
這種寒意警告倏閃而過,卻讓賀氏心中一寒,什么話語都說不出來。
伯爺他……剛才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伯爺是要認回德兒的,怎么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她穩住心神,試圖繼續說些什么,鄭旻卻已朝左翊衛士兵道:“賀家姑娘素來與本官夫人親厚,其在伯府待的時間也多。小姑娘遭逢巨變,想向親近的人尋求幫助,一時心急意亂說錯了話也情有可原,卻當不得真,勞煩諸位走這一趟了。”
左翊衛士兵按住心中的驚詫,朝鄭旻拱手道:“我等乃奉命行事,伯爺客氣了。”
現如今伯爺開口否認,那么他們來這一趟還有什么意思?
那個德姑娘依然還是賀家的姑娘,是要沒入賤籍的,伯爺這是不管不顧的意思嗎?
這個時候,鄭旻繼續說話了:“伯府與賀家乃姻親,如今賀家因錯被抄,乃罪有應得!只是家眷無辜,本官夫人素來與侄女親厚,實在看不得其受那等苦楚,所以本官想……”
他神色頗為猶豫,卻還是將話語說了出來:“本官想將賀家的德姑娘買下來,以成全這對姑侄的感情,此番還得多謝趙中郎將的仁厚。”
買、買下來?
鄭旻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僵住了,就連周遭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裘壤歌愣愣地看著鄭旻,只覺得腦中有什么“吧嗒”一聲裂開來。
那是她和賀德兩個人的期許盼望,那是她和賀德兩個人的富貴榮華,那是她和賀德兩個人的未來人生,都因鄭旻這些話而崩裂了。
認與賣,一字之差,卻是天淵之別!
賀氏手中的帕子都要拿不住了,她身子搖搖晃晃的,終于支撐不住暈倒了,眼角卻在不斷地淌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