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你?”陶軒撐著桌子,如果不是眼前那張臉印象太過深刻,他恐怕會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眼睛。身旁的崔立更是直接傻在了原地,甚至忘記了眼下該是自己作為經理上前迎接的時刻。
“是我有什么不好嗎?”楚星默嘴角帶著絲淺薄的笑意,卻根本沒去看不遠處呆愣住的陶軒二人,徑直上前坐在帕西為他提前拉開的椅子上。
這個暗示身份的舉動,一下就將遠處兩人從短暫呆滯中驚醒了過來。于是乎,陶軒看向楚星默的眼神立刻由錯愕轉變得無比復雜。
從沒想過兩人會有這樣一天,以這樣一種身份再度相對。
正午時分,陽光自天際直直傾斜而下,透過右側寬敞明亮的落地窗打在每個人身上,溫暖中又透著絲夏日獨有的熾熱。
陶軒按住內心錯綜復雜的情緒重新坐好,微微偏頭閃開突然有些晃眼的光線,目光追隨著延伸至墻腳的陰影,恍惚間,思緒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初見的那一天。
那時楚星默也是這樣坐在椅子上,卻不似這般遙不可及。自己倚靠著椅子扶手,拍著對方的肩膀微笑相對。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的距離始終是那樣親近。
是從什么時候發生改變的?
在興欣再度重逢的那個上午?自己坐在沙發上,他和另一位故人則站在遠處,雙方自上而下,冷冷相對。
再后來,他們理所當然地站到了彼此對立的兩端,立場與身份也隨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臺上和臺下,在漫天金色“雨點”的映襯下,隔著振臂歡呼的人山人海遙遙相望。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來遠,直到現在終于籠罩上了厚重的陰影。那些過往也在低頭沉默間,化為了各自深埋心底再也無法敘說的往事……
崔立手忙腳亂地拉好窗簾,正四下尋找空調遙控器之際,一轉頭,卻在自己老板臉上見識到了副前所未見的表情。
像是曾有過重要的東西,被從身體里漸漸抽離……
隨著一聲輕響,室內空調溢出的冷氣逐漸驅散掉了滲透至房間各個角落的炙熱。各人心頭種種異樣、復雜的情緒,似乎也在這夏日難得的涼風里被漸漸凍結。
說是會談,其實也就是簡單走個過場。關于這場交易,帕西早已在先前和對方的線上接觸中制定好了模板,楚星默和陶軒甚至都不用怎么開口,會議就在崔立和帕西一問一答的節奏中被推進到了尾聲。
根據合同內容,斯里蘭家族將以旗下Vodafon集團的名義,完整收購嘉世俱樂部全部資產及相關的全部文件,包含但不限于:嘉世俱樂部本部、訓練基地以及比賽場館等各項基礎設施。
員工方面,現階段已辦理離職手續的予以放行,仍舊在職員工,則由人事部門妥善篩選后,匯報上層決定去留。
至于類似官方微博及各種自媒體線上推廣渠道,后續人員問題決定后,也一并交由甲方人員管理。
在合同內容上看,本次收購涵蓋的內容已經非常全面了,選手和角色方面,除了蘇沐橙與沐雨橙風,其余全部留給嘉世,交由陶軒等人處理。
對于從最開始就打著拆散出售,能拋多少拋多少念頭的俱樂部來說,眼下好不容易逮到完整打包的機會,自然巴不得將盤子甩個干凈。正好對方出價又大方干脆,這場交易幾乎是順水推舟地順利進行了下去。
“楚…先生,您看看?”
原本還在神游天外的楚星默驟然回神,看著眼前崔立諂媚到甚至有幾分狗腿的笑容,心里頓時有幾分想笑的沖動。
此一時彼一時啊……
楚星默如此想著,接過合同大致掃了幾眼,眼神在陶軒的簽名上頓了頓,隨即將視線移向身旁的帕西。得到對方的眼神示意后,方才在底部另一側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有種事情還是得他親力親為,帕西的腦袋的確是比他的好用也好看,可惜卻不能代替他自己點頭。
合上文件夾,事情到這里差不多就該結束了,后續甚至不需要他們兩人親自跟進。得到授意后,Vodafon集團自然會派人帶著資金來與嘉世走完最終的收購流程。
楚星默站起身,目光定定地望向遠處始終沉默以對的陶軒,心里忽地涌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感覺。
無論如何,他們曾經都是朋友。
“帕西。”楚星默輕聲念道。
帕西聞言立刻會意起身,朝一旁捧著合同的崔立笑著邀請道:“既然合同已經簽好,不知道崔經理有沒有空帶我參觀下貴俱樂部?”
似乎沒想到話頭會突然跑到自己身上,崔立先是短暫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瞅了眼楚星默的臉色后,詢問著將目光遞向了后方的陶軒。得到后者微微點頭的授意后,崔立松了口氣,領著帕西走出了會議室的大門。
誰到知道參觀只是個噱頭,楚星默要的只是和陶軒單獨談談。崔立則想的更多一點。萬一最后談崩了打起來,在外面也好方便喊人來拉架。
隨著兩人離開,原本就寬敞的會議室更是顯得空蕩了幾分。除了空調冷風拂過窗簾的輕響外,整個室內安靜的仿佛都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陶軒依舊低著頭,也不知是想就此回避開楚星默的視線,還是不知該如何去面對。
腳步聲在耳邊迫近,隨著“啪嗒”一聲輕響,泛涼的空氣中夾雜上了幾分尼古丁獨有的焦味,縈繞在鼻間,莫名有些刺鼻。
泛銀光的打火機被支骨節分明的手遞到了面前,下方墊著鮮紅色,裹有鎏金錫箔紙的煙盒。
陶軒怔怔地抬起頭,一片煙霧繚繞中,他看到楚星默似是淺淺皺了皺眉,抖落著手中的煙盒問道:“戒了?”
“沒…”陶軒下時候回道,伸出手接過楚星默懸在空中的煙盒,“只是很久沒抽了。”
咔噠。
香煙點起,陶軒深呼吸一口,立即被嗆的咳嗽起來。楚星默拉開他一側的椅子坐下,拿過手邊的空調遙控器調整模式后,叼著煙卷靜靜地看著他。
“咳咳咳。”陶軒一邊咳嗽,一邊從身后的柜子隔欄里摸出個還算嶄新的煙灰缸放在兩人中間,完事后長出口氣。
有時真的感覺很奇怪,似乎男人之間談話的時候,手頭總得要有些東西。要么煙,要么茶,要么酒,也不知是單純刻在骨子里的習慣,還是希望在轉移注意力的同時將某些難以啟齒的話斟酌出口。
煙霧進出的呼吸聲中,還是楚星默最先打開了話匣子。畢竟他今天來嘉世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這此交談。
“最近怎么樣?”
“……說實話。”陶軒擦拭掉被嗆出的眼淚,抹著臉苦笑搖頭:“不太好。如果不是你那位助理突然找上我們,恐怕接下來只能作拆散出售。”
“他不是我的助理。”楚星默彈掉手頭的煙灰,淡淡道。
“是么。”陶軒沒有追問,只是感嘆道:“實在沒想到幕后的人竟然是你。”
這是句實話,任他想破頭皮也想不到,在自己快要走投無路的時候,向他伸出援手的人竟然是楚星默。更出乎人預料的是,在經歷了過去那么多種種之后,楚星默竟然還會選擇幫助自己。
“只是希望那份回憶能夠留存。”楚星默如此說道。
“怎樣都好。”陶軒擺了擺手,碾滅手中煙蒂,抬頭再看向楚星默時,眼底已是多了些說不出的欣慰:“現在的你,的確不再是當初那個需要為一份工作發愁的孩子了。”
懸在空中的手不自覺抖了一下,點點煙灰自手邊跌入煙灰缸,楚星默臉頰上始終存在的冰冷也在一瞬間裂開了道淺淺的裂痕。
顯然提到往事,即便是他也無法再維持住內心的平靜。
世間萬般兵刃,唯有過往最是傷人。
“星默你知道嗎?”陶軒接著抽出根煙點上,火苗在眼前點燃,往事似于星火中隨之浮現,“以前我有想過,要是那年你沒有離開,現在嘉世應該會是變得更好。”
楚星默沒有說話,陶軒所說的這件事,他早已在腦海中構想過成千上萬遍。
“說實話,如果當時留下的是你而不是葉修就好了。”陶軒打著哈哈,半開玩笑的說著。
楚星默知道他心里的癥結,說實話,若是站在陶軒的角度,這么多年下來,他或許也會理解對方心頭對葉修的芥蒂。當然理解歸理解,對于陶軒最終選擇放棄葉修的選擇,楚星默無論如何也無法認同。
“從你將葉修視為障礙開始,便已經注定了未來的結局。”楚星默冷冷說道。
在上流社會混了這么些年,耳濡目染下,有些生存之道他早已爛熟于心。有句很有市場的話是這么說的,“要成功,需要朋友,而要巨大的成功,則需要敵人。”
然而在成熟的商人和資本家中間,這句話其實是不成立的。因為他們眼里既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存在的只有利益。能夠帶來利益,有過天大的仇怨也可以暫時成為朋友。無法獲得收益,即便往日關系再好最終也只會反目成仇。
陶軒是不是成功的的商人,楚星默不知道。他只是慶幸自己這么多年下來,沒有變得和對方如出一轍。
“或許是吧。”陶軒苦笑著搖了搖頭,事已至此,因為什么原因,說什么其實都無所謂了,再想那些又有什么用?
短暫回溫后,氣氛似乎又僵硬起來。楚星默大概厭倦了室內煙霧繚繞的陰冷氣氛,起身拉開一側窗簾,陽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還是聊聊以后吧。”楚星默擺手坐下,他今天到底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過去很長段時間里,他都在名為“往事”的泥潭里陷得很深,時至今日,有些事還可以回頭看,有些路卻已沒法再回頭走。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辦?”
“下一步……”陶軒怔了怔,仿佛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有些迷茫了。
從在合同上簽下名字的那一刻開始,榮耀就已經和他漸行漸遠,這個圈子也注定不會再有他的容身之所。
等到收購的資金款項到賬,他手頭將會重新擁有一筆尋常人可能一輩子都看不見零頭的天文數字,到那時該拿著這筆錢去干些什么?
旅游散心,排解這段時日的壓力?短期內或許可行,但任何旅行也總有走到終點那一天,長遠看來絕非是長久之計。還是說拿著這筆錢接著從商,干些別的什么生意?
這個想法僅在腦海里閃過一瞬,就被他狠狠否決掉了。
先不提自己還有沒有那個精力,單從本質上來說,那種做法無非是從一個漩渦卷向另一個漩渦罷了。他在俱樂部商業化運營這條路上花費的精力太多了,很難說自己還有那個能力轉向其余領域重新開始。
更何況,他也沒那個信心。
這些年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將嘉世帶向了成熟的商業化模式。而那些想法早已在不久前被現實悉數推翻。既然被驗證是錯誤的,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全都沒有意義?
寬敞的會議室內,陶軒面對著眼前故人,也是此時此刻唯一的聽眾,突然很想問問對方。問問他是如何做到在掌握了海量的財富,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地位后,還能如曾經那般維持初心?
“星默……”
“時候不早了。”說者有意聽者無心,陶軒心里堆積著諸多疑問,楚星默卻已沒心思為他一一解答,起身拿起放在原先位置上的外套后,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光暗分明的會議室。
“再見。”
會議室大門在身后合上,帶有暖意的空氣夾雜著陽光的味道吸入肺部,在這樣一個午后,竟是略略讓人感到幾分從心底涌上來的倦意。
他們已不再是朋友,所能說的也只剩再見。看著楚星默決絕的背影,陶軒心里是否為往日所作所為,感到了一絲絲懊悔?
“關于嘉世戰斗后續的重建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等待電梯的過程中,楚星默忽地開口道。
“按照常規經驗,必然是等待轉會窗口開啟后購買選手進行補強,不過考慮到嘉世目前仍舊處在挑戰賽階段,這方面恐怕很難得到實現。”
帕西看著楚星默面無表情的側臉,不急不緩。
“嗯。”楚星默點點頭,對此不置可否。
誠如帕西所說,嘉世目前的情況確實很難找到強有力的選手入隊,但凡是個有點心氣的職業選手,都不可能在當打之年主動放棄自己大好職業時光,墮落到挑戰賽里廝混。
經歷過興欣強勢崛起的風波后,沒準人人心里都會存在幾分猶豫。黑馬年年有,誰敢保證明年不會從什么地方殺出支跟興欣一樣扮豬吃老虎的草根戰隊?
空無一人的電梯廂在眼前洞開,帕西一如既往率先走入,站在了電梯按鈕旁的位置。抬頭卻發現楚星默仍舊停在原地,皺眉思索著什么。
“剛剛轉了一圈,你應該已經記下大致結構了吧?”楚星默話鋒一轉,目光看向周圍。
“是的。”帕西見狀,干脆走出了電梯廂,站在一旁靜靜等待對方的下文。
“帶我去個地方。”
當在空蕩蕩的訓練室里瞧見那名獨自訓練少年的背影時,帕西明顯感覺到楚星默悄悄松了口氣,眼神充滿了欣慰。
正如所預料的那樣,即便在所有人都選擇離開的當下,依舊有人維持自我,獨自走在前進的道路上。邱非,這個被他和葉修所看好的少年,一如既往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
嘉世,還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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