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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師與徒(一)

  月色。

  山路。

  幽深寂靜的夜,被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攪亂。

——嘎吱  布鞋踩在山中的枯枝落葉上,蒲悅真人年逾耄耋,依然健步如飛。

  從遠處看,卻又覺得他步態從容不迫,沉穩堅定。

  陸宇緊跟其后,在青城山內漫步,臉上掛著溫和淡然的笑,同時張口說著什么,看似一派其樂融融。

  但若是貼近,便會發現,師徒正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

  “《抱樸子·登涉》曾言,入我山時,宜知六甲秘祝。祝曰,‘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凡九字,常當密祝之,無所不辟。要道不煩,此之謂也。陸宇,我問你,祝曰‘行者’,何謂?”

  “印發于內,觀照諸身,諸天之靈力,任我接洽,謂之曰‘者’。禪宗有言,我心即禪,萬化冥合,心有七竅,其攝總綱,謂之曰‘行’。保得一絲靈光不泯,任去萬種智慧糾葛,者為根基,行為樓宇,行者于己身修瓊樓,在丹田立仙宮。待到扣臨道門,立地成仙——”

  陸宇的回答句句切中九字真意,聽得老道微微頷首。

  但他不知道,陸宇的話,只是說了一半。

  老道又問:“那我問你,成仙,成的是哪里的仙?”

  陸宇立刻就答:“一人一山即為仙。入山誦得六甲密祝,登仙習練九字真言。內則啟人智慧,外則通靈明幽。待至大成,仙門就在此山中。”

  這話答得是九字真言和登仙的辯證關系。

  每人就是一座山,入得此山,方才成仙。

  這個仙,求的是內我,非是外在。

  九字是登仙的手段,不是登仙的根本,唯有內啟本身智慧,觀照諸我,在心靈和身軀兩方面都不斷提煉升華,一步步鋪就登天大道,最終達到“通靈明幽”的境界,才能于己身開道門。

  道門非是一扇外在的門,而是一扇自己的門,故而他言“仙門就在此山中”。

  老道的問答稍稍頓了頓。

  陸宇對九字真言的精神領會得十分完美。

  簡直是教科書般的回答。

  這么看來,這趟出去,他的確獲得了不少收獲。

  可是,僅僅是這些,可還不夠。

  行者二字你看得透徹,其他的真言呢?

  它本身的精神你領悟得完美,它的言外之意呢?

  但這些話,遲早是要說的。

  如果一直不說,讓陸宇心中起了嫌隙,那一直以來的努力,很可能付諸東流。

  所以——

  你自己親眼看吧。

  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師父都接著。

  于是,月明林幽,一路無言。

  心里立下了決心,蒲悅真人的步伐越發地快了。

  陸宇感受到了師父的情緒,卻沒有多說什么。

  他了解師父的性格,師父是個執著的人,一旦認定了某條路,就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沒有用。

  只有一切水落石出,弄清楚師父究竟背負著些什么,陸宇才能對癥下藥,徹底將師父從某個使命中解放出來。

  而青城山內,肯定藏著什么東西。

  這東西,足以解答自己的全部疑惑。

  東邊開始升起魚肚白,到了拂曉時分了。

  晨光熹微,蒲悅真人和陸宇的身形,在一處山洞停下。

  這處山洞位于青城山深處,洞口有犬牙交錯的巖石,粗看去和普通的山洞并無兩樣。

  但山洞內部有隱約的白光,在陸宇的感知里,山洞中似乎藏著一個大型的陣法。

  蒲悅真人沒有猶豫,大步走了進去。

  陸宇也緊隨其后。

  山洞內部出奇地寬敞,上面還有一個開口,能夠照進一點光亮。

  陸宇剛進來,目光就被山洞的中心,那光亮垂下的位置,吸引住了。

  那是一尊石像,雕刻著一個高冠博帶、右手持拂塵,左手握經卷的仙人形象。

  陸宇也看過許多仙神的塑像,但其中并沒有這位仙人。

  但最讓陸宇在意的,還是仙人手里的那本書,那本石頭雕成,卻在散發著微微白光的書。

  “我稱那本書叫無字天書……它或許本來有字,不過現在除了會發光外,也不剩什么力量了。”

  老道臉上浮現一絲追憶,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洞里回響,慢慢向陸宇講述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他以前講過,師徒相認的時候,陸宇還提了一下,差點惹得老道暴走。

  蒲悅真人那時候還叫李義真,有個暴脾氣的師父和一大堆師兄。

  五歲的時候,師父和師兄下山應劫,獨留年紀尚小的李義真在山上道觀里。

  雖然常有人接濟,但李義真依舊饑一頓飽一頓。

  餓極了,只好去偷人土豆,沒吃完的藏在道觀后山。

  不料被一只大野豬發現,心血付諸東流……

  這些陸宇都是知道的,還知道這便是師父苦練道術的初心。

  但后面說的,卻出乎了陸宇的意料。

  “我有次遇到那畜牲,那時候年紀小,加上師父下山走的早,不知道這畜牲究竟有多危險,只是餓得臉色發青,恨極了那畜牲。”

  “于是用石頭砸了那畜牲一下,不料正砸在畜牲眼睛上,激怒了它。”

  “我想跑回道觀,沒想到那畜牲跑得比我快多了,一路把我往山里追。”

  “好在傷到了眼睛,那畜牲跑的時候總撞樹,被我繞了幾圈,就丟了我的蹤跡。”

  “但我也迷了路,那幾天可真是艱難,餓了找一些野果,渴了喝些泉水。”

  “在神智都有些不清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喊我。”

  “等我睜開眼,就到了這里,手里正握著那本無字天書。”

  老道的聲音里滿是感慨和追憶,他走向雕像,摸了摸那本石頭書,“我當時只覺得這事情奇詭,但沒多想。”

  “只是從此之后,我似乎就開竅了。道藏上的東西,一看便會,一琢磨便通。就像腦袋里,有一個看不見的老師,在手把手教導我。”

  “年歲又大些時,那個腦袋里的聲音又出現了,我去看道藏,竟就這么琢磨通透了九字真言的奧妙,用在身上,果然奇妙無比。”

  “再過一些年,我終于按照腦海里似有似無的聲音,編出了幾種功法。”

  “每一種皆是取自九字真言的真意,我自己看了都感覺心驚,簡直暗合天機,不該存于世。”

  “最可笑的是,末法時代,天地元力稀薄,這些功法修行了,只會讓人走進歧途,燃燒生命。”

  “于是我曾疑惑,這功法有什么存在的價值?”

  “直到魔界入侵,異種能量開始彌漫;直到你們六個找到了我,想要拜師;直到我從你的身上,看到了一絲我開悟時的影子……”

  老道收回放在天書的手掌,沐浴在頭頂灑下的光亮中,緩緩轉身,看向陸宇,“現在,你明白了嗎?一切相遇并非偶然,我們一直都在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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