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
山路。
幽深寂靜的夜,被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攪亂。
——嘎吱 布鞋踩在山中的枯枝落葉上,蒲悅真人年逾耄耋,依然健步如飛。
從遠處看,卻又覺得他步態從容不迫,沉穩堅定。
陸宇緊跟其后,在青城山內漫步,臉上掛著溫和淡然的笑,同時張口說著什么,看似一派其樂融融。
但若是貼近,便會發現,師徒正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
“《抱樸子·登涉》曾言,入我山時,宜知六甲秘祝。祝曰,‘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凡九字,常當密祝之,無所不辟。要道不煩,此之謂也。陸宇,我問你,祝曰‘行者’,何謂?”
“印發于內,觀照諸身,諸天之靈力,任我接洽,謂之曰‘者’。禪宗有言,我心即禪,萬化冥合,心有七竅,其攝總綱,謂之曰‘行’。保得一絲靈光不泯,任去萬種智慧糾葛,者為根基,行為樓宇,行者于己身修瓊樓,在丹田立仙宮。待到扣臨道門,立地成仙——”
陸宇的回答句句切中九字真意,聽得老道微微頷首。
但他不知道,陸宇的話,只是說了一半。
老道又問:“那我問你,成仙,成的是哪里的仙?”
陸宇立刻就答:“一人一山即為仙。入山誦得六甲密祝,登仙習練九字真言。內則啟人智慧,外則通靈明幽。待至大成,仙門就在此山中。”
這話答得是九字真言和登仙的辯證關系。
每人就是一座山,入得此山,方才成仙。
這個仙,求的是內我,非是外在。
九字是登仙的手段,不是登仙的根本,唯有內啟本身智慧,觀照諸我,在心靈和身軀兩方面都不斷提煉升華,一步步鋪就登天大道,最終達到“通靈明幽”的境界,才能于己身開道門。
道門非是一扇外在的門,而是一扇自己的門,故而他言“仙門就在此山中”。
老道的問答稍稍頓了頓。
陸宇對九字真言的精神領會得十分完美。
簡直是教科書般的回答。
這么看來,這趟出去,他的確獲得了不少收獲。
可是,僅僅是這些,可還不夠。
行者二字你看得透徹,其他的真言呢?
它本身的精神你領悟得完美,它的言外之意呢?
但這些話,遲早是要說的。
如果一直不說,讓陸宇心中起了嫌隙,那一直以來的努力,很可能付諸東流。
所以——
你自己親眼看吧。
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師父都接著。
于是,月明林幽,一路無言。
心里立下了決心,蒲悅真人的步伐越發地快了。
陸宇感受到了師父的情緒,卻沒有多說什么。
他了解師父的性格,師父是個執著的人,一旦認定了某條路,就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沒有用。
只有一切水落石出,弄清楚師父究竟背負著些什么,陸宇才能對癥下藥,徹底將師父從某個使命中解放出來。
而青城山內,肯定藏著什么東西。
這東西,足以解答自己的全部疑惑。
東邊開始升起魚肚白,到了拂曉時分了。
晨光熹微,蒲悅真人和陸宇的身形,在一處山洞停下。
這處山洞位于青城山深處,洞口有犬牙交錯的巖石,粗看去和普通的山洞并無兩樣。
但山洞內部有隱約的白光,在陸宇的感知里,山洞中似乎藏著一個大型的陣法。
蒲悅真人沒有猶豫,大步走了進去。
陸宇也緊隨其后。
山洞內部出奇地寬敞,上面還有一個開口,能夠照進一點光亮。
陸宇剛進來,目光就被山洞的中心,那光亮垂下的位置,吸引住了。
那是一尊石像,雕刻著一個高冠博帶、右手持拂塵,左手握經卷的仙人形象。
陸宇也看過許多仙神的塑像,但其中并沒有這位仙人。
但最讓陸宇在意的,還是仙人手里的那本書,那本石頭雕成,卻在散發著微微白光的書。
“我稱那本書叫無字天書……它或許本來有字,不過現在除了會發光外,也不剩什么力量了。”
老道臉上浮現一絲追憶,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洞里回響,慢慢向陸宇講述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他以前講過,師徒相認的時候,陸宇還提了一下,差點惹得老道暴走。
蒲悅真人那時候還叫李義真,有個暴脾氣的師父和一大堆師兄。
五歲的時候,師父和師兄下山應劫,獨留年紀尚小的李義真在山上道觀里。
雖然常有人接濟,但李義真依舊饑一頓飽一頓。
餓極了,只好去偷人土豆,沒吃完的藏在道觀后山。
不料被一只大野豬發現,心血付諸東流……
這些陸宇都是知道的,還知道這便是師父苦練道術的初心。
但后面說的,卻出乎了陸宇的意料。
“我有次遇到那畜牲,那時候年紀小,加上師父下山走的早,不知道這畜牲究竟有多危險,只是餓得臉色發青,恨極了那畜牲。”
“于是用石頭砸了那畜牲一下,不料正砸在畜牲眼睛上,激怒了它。”
“我想跑回道觀,沒想到那畜牲跑得比我快多了,一路把我往山里追。”
“好在傷到了眼睛,那畜牲跑的時候總撞樹,被我繞了幾圈,就丟了我的蹤跡。”
“但我也迷了路,那幾天可真是艱難,餓了找一些野果,渴了喝些泉水。”
“在神智都有些不清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喊我。”
“等我睜開眼,就到了這里,手里正握著那本無字天書。”
老道的聲音里滿是感慨和追憶,他走向雕像,摸了摸那本石頭書,“我當時只覺得這事情奇詭,但沒多想。”
“只是從此之后,我似乎就開竅了。道藏上的東西,一看便會,一琢磨便通。就像腦袋里,有一個看不見的老師,在手把手教導我。”
“年歲又大些時,那個腦袋里的聲音又出現了,我去看道藏,竟就這么琢磨通透了九字真言的奧妙,用在身上,果然奇妙無比。”
“再過一些年,我終于按照腦海里似有似無的聲音,編出了幾種功法。”
“每一種皆是取自九字真言的真意,我自己看了都感覺心驚,簡直暗合天機,不該存于世。”
“最可笑的是,末法時代,天地元力稀薄,這些功法修行了,只會讓人走進歧途,燃燒生命。”
“于是我曾疑惑,這功法有什么存在的價值?”
“直到魔界入侵,異種能量開始彌漫;直到你們六個找到了我,想要拜師;直到我從你的身上,看到了一絲我開悟時的影子……”
老道收回放在天書的手掌,沐浴在頭頂灑下的光亮中,緩緩轉身,看向陸宇,“現在,你明白了嗎?一切相遇并非偶然,我們一直都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