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大約幾分鐘后,老許和那三個老者,有些懵圈了。他們萬萬沒想到,原本已成定數的殘局,竟然讓眼前這個小伙子給硬生生盤活了。
“可以啊,小伙子!”
燈光下,原本放松自如的老許臉色開始變得凝重,他那布滿皺紋的額頭上也沁出了汗水。坐他對面的老蔡,連忙遞給他一張紙巾,不無揶揄地說道:“老許,趕緊擦擦汗吧。看來,你今晚算是碰到紅孩兒了。”
老許眉頭緊鎖,盯著棋局,注視了良久,然后舉起了“馬”,準備給孔書成來一記絕殺。
孔書成突然嘿嘿一笑:“臥槽馬。”
老許哼哼道:“喂,小伙子,下棋就好好下棋,不要隨便噴臟話,我聽不了這個。”
孔書成:“大爺,我說的‘臥槽馬’,不是罵人的話啊。而您老這招,就是一招‘臥槽馬’啊。馬從起始位置走五步,然后運子到位再將軍,如同馬臥槽。呵呵,您這一招‘臥槽馬’,如果在我沒有支‘士’的情況下,或許還可以結合馬后炮殺。但是現在,您覺得還有機會嘛?”
他這么一說,對面三位老人也都默許點頭。
只聽“滴答”一聲,老許額頭上那顆豆大的汗珠,竟然滴落在棋盤上。
孔書成直接跟著落下一支“馬”,淡淡地道:“大爺,剛才您給我一記‘臥槽馬’,那我就只好還您一記‘掛角馬’咯。將軍!”
老許“啊”了一聲,竟然吃驚地發現,對方已然兵臨城下,果然用一記標準的“掛角馬”穩穩地將他封死了。
半分鐘后,他掙扎了兩招之后,竟然徹底沒棋。
這個時候,老許口袋里的老年機響了。是老伴兒打來的。
老許接都沒接電話,只是兀自掛斷,然后抬頭看了看孔書成:“小伙子,我不服,咱們再來一局!”
孔書成伸了個懶腰:“時間不早了,我恐怕也得回去了。”
老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滿臉通紅地說道:“小伙子,如果你要是回去學習,那我就不攔著你,你要是在沒啥事兒,那咱們就再來一局。我要是輸了,今晚請你喝茶吃夜宵,標準你來定。怎么樣?”
其他三位老人,這時候對孔書成的態度,也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甚至,剛才那個脾氣暴躁的老蔡,竟然站在孔書成身后主動地給他揉肩捶背:“小伙子,來嘛,再來一局,讓我們也開開眼!”
旁邊的老宋也笑道:“小伙子,你今晚來得正好,幫我們戳一戳老許的銳氣,這個老頑童已經在這湘江邊上孤獨求敗了三十幾年了。”
孔書成見狀,也只好微微點頭:“行,既然幾位大爺都這么有興趣,那我就再陪你們下一局吧。”
“嘿嘿,這就對了嘛。”
老許求戰若渴,麻利地擺好了棋局,并且擼起袖子道:“小伙子,剛才那局不算,因為你是接替別人的殘局下的,所謂旁觀者清嘛。這局,你可要當心哦,我可不會心慈手軟咯。”
孔書成微微一笑:“行,大爺,我向您學習!”
禮貌性地拱了拱手后,全新的一局對弈開始。
這時候,四位老人,不約而同地結成了聯盟。
孔書成每下一步,他們幾個都要小聲地嘀咕好幾句。當然,最后基本上都是以老許的意見為準。畢竟,老許才是當局者,而老許的段位也是他們四個人當中最高的。
雖然以一敵四。孔書成倒是也不慌。
開局后,老許的棋路和招數,充滿了攻擊性;而孔書成則一招接一招地撤退防守,給人的感覺就一個字:慫。
直到三分鐘后,老許自以為可以用一招“雙馬飲泉殺”將孔書成直接干翻的時候,突然,孔書成出手了。他將原本位一直放置在邊路吃灰的一只‘炮’,突然拉到底線,然后微笑道:“大爺,我將軍咯,Gameover。”
老許低頭一看,差點兒高血壓都犯了:“啊……我居然沒棋了?”
孔書成:“是的。”
老許:“……!!!”
旁邊三位老頭:“……!!!”
大家看了看表,這局一共才下了不到五分鐘。
五分鐘就被秒殺?
這,這有點兒……恍然如夢啊。
老許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后,都感覺有點兒血糖偏高了,他猛然抬頭:“小伙子,你這棋路很詭異啊。剛才,你這用的是什么招數啊?”
孔書成微微一笑,然后用手指比劃了一下老許的士和帥:“大爺,剛才,在六步之前,你將帥靠左的時候,就注定你要輸了。我這一招說奇怪,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啊。這不就是……悶宮殺嘛?”
一聽“悶宮殺”三個字,老許頓時點頭。
“厲害,厲害,小伙子居然能夠一眼看穿六步。”
“現在的后浪,果然不容小覷啊!”
“老許,看來,你這次是真的退休了啊!”
“小伙子真不錯,我們看了這么多年的棋,還沒有像今晚這么過癮。”
“對啊,要是可以的話,咱們也想向年輕人學習幾招啊!”
其他三位大爺,也都跟打了雞血一般,不停地給孔書成手動點贊。
夜幕下,四位老頭明顯有些意猶未盡,他們還想讓孔書成“不吝賜教”,但是孔書成真的沒啥時間了。
他先是向幾位大爺拱了拱手,然后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啊,幾位大爺,今晚我的確還有事兒,真的不能玩太晚了,以后有機會咱們再玩吧。”
老許也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咱們都散了吧!”
說完,他又有些激動地和孔書成握了握手:“小伙子,聽你口語,不像是本地人啊!”
孔書成點點頭:“是的,今天剛到這邊。”
老許:“你是來這里旅游,還是學習……?”
孔書成:“算是來旅游吧。哦對了,其實,你們幾位大爺,真的也很厲害啊。”
四位老人尷尬一笑。
老許更是汗顏地搖了搖頭:“我們幾個要是厲害,還能被你這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給贏了?”
孔書成:“我所說的厲害,不是指下棋,而是說你們幾位,應該都是超級學霸吧?”
他這么一說,四位老人明顯都愣了一下。
心想,這小伙子,眼力勁兒也挺強的。
“再見了,大爺!”
孔書成說完,朝他們四個人揮了揮手,然后轉身離開。
然而,他剛走沒幾步,那位老蔡突然朝他大聲道:“嘿,小伙子,你有東西忘記拿了。”
孔書成猛一回頭,果然發現自己那本復印版的《數論中未解的秘密》,竟然落在了原地。
于是,他立刻趕忙回去。
這時,一直坐在石凳子上擦汗的老許,瞄了一眼那本書后,猛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于是立刻從老蔡手里將書拿過去看了看:“嘿,什么書啊,讓我瞧瞧。”
隨便翻了兩頁之后,他那形如枯枝的手,仿佛在夜色中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但是,他終究沒有說什么,只是又將書還給了孔書成:“小伙子,這書是你復印的?”
孔書成:“對啊。”
老許:“能看懂嘛?”
孔書成笑了笑:“馬馬虎虎吧。”
說完,拿著那本書就離開了。
夜色深沉,城市的夜景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湘江上,顯得如夢如幻。
吹著溫涼的夜風,孔書成獨自一人,沿著湘江邊上一直往酒店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離開杜甫江亭,正要穿過湘江中路那條斑馬線的時候,突然有一輛黑色的奧迪A6車緩緩地停靠在他身邊。
車窗搖下后,從后排探出了一張熟悉的臉孔。
沒錯,是老許。
老許朝孔書成微笑著招了招手:“小伙子,上車吧,我請你吃喝茶。”
孔書成朝他搖頭:“真不用,謝謝你了,大爺。”
這時,負責開車的年輕司機扭頭對孔書成笑了笑:“小兄弟,上車吧。我們許老,平時很少請人吃夜宵的。聽說,你剛才下象棋的時候,連贏了他兩把,這是真的嘛?”
孔書成沒說話,老許卻點了點頭:“沒錯,這個小伙子的確贏了我兩局。剛才我說過,只要你能贏我,我就請你喝茶吃夜宵,做人要講誠信的嘛。”
孔書成笑了笑:“大爺,真不用這么客氣。”
老許:“趕緊上車吧,小伙子。除了下象棋之外,我其實還有別的事兒,想要當面請教你的。”
孔書成:“什么事兒?”
老許微微一笑,然后用手指了指孔書成手里的那本書:“關于它的來歷。”
孔書成:“……”
老許:“小伙子,你手里的那本書,真的能看懂嘛?”
孔書成:“基本能。”
老許頗有些滿意地點點頭:“要真是這樣,那咱們爺倆,就更應該好好聊一聊了。”
孔書成:“為什么?”
老許呵呵一笑:“你再好好看看,你那本書的作者是誰吧。”
孔書成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了看書的封面。
許森林。
孔書成驚愕道“許大爺,原來,你就是……?”
老許點了點頭:“沒錯,我就是這本書的作者,許森林。”
這時,前排的年輕司機哈哈大笑道:“小帥哥,你可真夠幽默的,居然騎著驢找驢啊?”
話音剛落,許森林就瞪了司機一眼:“喂,小李,你是不是又欠揍了啊,你說誰是驢呢?”
司機小李大笑,孔書成也忍不住大笑。
既然如此有緣,那今晚必須要小聚一下了。
十分鐘后。
天心閣古城墻下,一間中式茶樓里。
在二樓一個安靜的包間里,許森林和孔書成兩個人落座后,服務員端來一壺普洱和幾碟甜品。司機小李因為臨時有事兒,還要出去一趟。
包間內,一縷檀香,靜幽幽地燃燒著。
許森林微微欠身,給孔書成倒了一杯茶。
“許老,您……您別這么客氣,我是晚輩,還是我來給您敬茶吧。”孔書成剛想起身,許森林卻示意他坐下:“小伙子,剛才我說過了,今晚下棋輸了,當由我來請客。既然是我請客,自然是我做東,由我來服務倒茶。喝吧,看看這里的普洱正不正宗。”
孔書成舉起杯,輕抿了一口:“嗯,還可以。”
許森林:“什么叫還可以?剛才,茶樓的老板說了,這可是瀾滄古茶中30年的‘金烏號’。”
孔書成呵呵一笑:“30十年的‘金烏號’?那就有點兒不大現實。”
許森林有些意外:“哦,你也懂普洱?”
孔書成:“略懂一點點。”
許森林:“喂,你剛才跟我下象棋的時候,好像也只是說在少年宮學過半年吧?哈哈,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這是不是就叫作扮豬吃老虎啊。說說看,這壺茶,大概是什么段位?”
孔書成又輕品了一口:“依我看,并不像是瀾滄古茶的烏金號,也不像是陳升號的老班章,當然更加不像大益普洱。就口感而言,我更加傾向于相信,這是下關普洱。”
許森林微微點頭:“接著說。”
孔書成:“不知道許老您有沒有聽說過一句俗話,叫作‘生喝下關,熟飲勐海’。其實,下關茶的一大特色就是煙味,而且在不少傳統的老茶人眼里看來,有煙味的下關茶才是正宗的云南普洱茶,這也是舊時情懷的一種沿襲……”
一番關于“云南普洱”的論斷,讓許森林大為吃驚:“小伙子,沒想到,你這么年輕,對茶文化也有如此高的研究?這可太讓我感到意外了。沒錯,你喝的這杯茶,就是下關普洱,價格也并不貴,才五十塊錢一壺,哈哈哈!”
孔書成微微點頭:“我猜,大概也就是這個價格。”
許森林嘿嘿一笑,突然想打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哦對了,咱們倆聊了半天的普洱茶,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孔。”
“姓孔?你叫孔什么?”
“我叫孔書成!”
“孔書成?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聽見過。哦對了,你是大學生嘛?”
“并不是。”孔書成搖了搖頭。
許森林再次拿起桌面上,那本復印版的《數論中未解決的秘密》,然后定睛看了看孔書成:“這本書上的內容,你真的能看懂?”
孔書成:“嗯,許老您的這本書,寫的非常生動,所以基本能看懂,而且也非常有趣。”
許森林擺了擺手:“這本書,還是我讀清華本科剛畢業的時候寫的,也算是心血來潮吧。1982年寫完它后,到現在都已經將近四十年了。哦對了,孔書成同學,我真的很好奇,你這個復印件,是從哪里來的呢?要知道,我這本書只是內部印發,屬于清華內刊書籍,一共也才印刷了不到100本,而且大部分都在圖書館里面吃灰結蜘蛛網,你怎么會有它呢?”
孔書成聳了聳肩:“我也是在二手舊書市場偶然淘到的。”
許森林若有所思地點頭:“那看來,咱們爺倆,還真是有緣分啊。既然這樣,那我能不能考一考你呢?畢竟,高中生能夠看懂我這本書的,真的是鳳毛麟角了。”
孔書成:“行,沒問題。”
許森林輕輕地將那本厚厚的書,故意藏在茶桌底下,然后笑著問:“能跟我簡單描述一下,黎曼曲線上的亞純函數嘛?”
孔書成點點頭:“在一個黎曼曲面上,每個點都擁有一個同構于復平面上的一個開子集的開鄰域。因此,在任意黎曼曲面上都可以定義亞純函數。只不過,當D為整個黎曼球時,亞純函數域就是復平面上的單變量有理函數域,因為可以證明任意黎曼球上的亞純函數都是有函數,這其實也就是所謂的GAGA原理的一個特例……”
許森林聽過之后,很是震驚,他猛然抬頭,定定地望著孔書成:“小伙子,你確定,你真的只是一個高中生?”
孔書成:“對,今年高二。”
許森林猛然眼睛一亮,重重地點頭:“那我知道了,你是來參加CMO全國奧數選拔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