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琴的話讓樂星野眉頭微皺,但想到那游戲中大火熊熊燃燒的負劍門,那慷慨赴死的乞活軍,他那無比難受的心就變得堅定了起來。
在這個副本中這么長的時間,他了解了很多,認識了很多人,他們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的目標,有自己的信念。
他其實內心明白,他終究沒辦法將這些人當成死物。
可,人都是自私的,在面對負劍門和面對那數量眾多的妖武者的時候,他雖然內心里有所不忍,但終究還是選擇了站在負劍門這邊。
“都是假的,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副本,根本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樂星野在心里自我暗示,似乎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才能讓他那悸動的心變得稍微平靜一些。
“一嘆師叔,有沒有人說過你不擅長演技?”何琴臉上帶著萬年不變的冷臉,要是在往常,樂星野可能還會樂的和這家伙逗趣逗趣,尋找一下某個已經走了挺長時間的人殘留下來的痕跡。
可站在山巔上,望著那腳下延綿的帳篷,在對上何琴那肅穆的眼神,他最終還是心虛了。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你們都放棄了掙扎,為什么要如此坦然的面對死亡。”樂星野痛苦的抓亂了自己的頭發,“為什么你們可以理所當然的去送死為什么你們就不能回過身來看看站在你身后的人,他們想不想你們死。”
何琴微微沉默,望著那山腳下的帳篷,隨著天色漸暗,帳篷里出現了火光,那延綿不絕的火光覆蓋在帳篷上面,宛若夜空中微微發光的孔明燈一般。
“萬家燈火”因為失去了妖族人格,整個人的氣質變得越發冷酷的何琴突然說:
“我記得他還在的時候,你和他在山海關內,談論到了妖武者當下的窘境和未來所要面臨的困難,你曾經和他說過,妖武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和兵主那殺戮成性的職業沒有什么區別。
二者都屬于那種極其容易讓超凡者迷失在膨脹的力量之下的職業,但兵主和妖武者最大的差別,是每一任兵主的候選人,都會經過重重的考驗,保證兵主會將他們的武器朝向敵人,而不是為了殺機而沉浸在濫殺無辜的陷阱中。
合格的性格培養,從小開始篩選的天性純良的少年,早早塑造他們的三觀,再經過層層選拔,這樣選擇出來的兵主的候選人,將會是戰場上鋒利的武器,同時也是同伴們最可信的伙伴。
但妖武者不一樣,妖武者的數量太多太多了。”
何琴望著那山下的萬家燈火,無比清晰的感受到道盟中妖武者的數量。
誰能想到,一次妖族的入侵,幾乎讓妖武者成為了道盟中總人數排行前三的超凡職業?
然而這個超凡職業成長的太快太快,沒有經過如兵主一般的篩選,以至于這上千萬的妖武者中,雖然更多的是可憐人,但絕對也不會缺乏那種得到了力量就肆意妄為的存在。
何琴甚至認為,那些在妖武者中擁有極高名聲的野心家們,也絕對不介意接收這一個數量如此驚人的超凡群體。
無法受控的力量,甚至比你的對手本身還可怕。
第四空陸非常清楚的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他們暫時還沒有想到很好的解決辦法。
可何琴卻從樂星野那里得到了一個聽起來貌似有可能實施的辦法。
那就是塑造妖武者的群體榮譽感以及無比旺盛的復仇欲望。
這一個做法,在經過了道盟的同意以后,迅速的被有心之人在妖武者群體之中進行宣傳。
樂星野嘆息:“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的是,我為妖武者們立了一個理念,希望妖武者們在相互依靠、相互守望的同時,不要忘記妖族曾經給自己所帶來的苦難。
群體榮譽感,本身就是最好的限制妖武者們生亂的工具,當然,在塑造群體榮譽感的同時,也為第四空陸收攬了一批具有強烈愛空陸主義的妖武者團體。
在你們看來,或許能說明,正是因為我本身就是群體榮譽感很強的人,所以才會制定出如此契合當前妖武者們的生存現狀的處理辦法。”
樂星野苦笑搖頭,越來越多帳篷點起了燈火,在那日暮中搖曳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我的心真的不大,容不下那么多的東西,而我本身也是一個精致利己的人,我所作出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
無論是推廣妖武者職業核心也好,培養忠于第四空陸的妖武者也罷,抑或是保護負劍門,本質上都是為了我自己。”
樂星野伸出手抓向那西沉的太陽,陽光透過他的指縫,讓他有些看不清楚遠方的模樣:
“推廣妖武者核心,是因為我能在這過程中獲得好處,培養忠于第四空陸的妖武者,是為了能讓我利益最大化,就算是保護負劍門,本質上也是為了讓我不那么愧疚罷了。”
樂星野臉上露出了一個哭一般的微笑,背對著太陽看著何琴:“如你所見,比起讓那無數的妖武者們死亡的愧疚,我更難以接受負劍門和乞活軍死亡所帶來的打擊。
兩相權衡之下,我放棄了多數人,選擇了少數人,我啊,終究不是正義的伙伴。”
“哼”一聲冷哼傳來,何靖弛腳踩飛劍緩緩落下,“對,沒有誰理所當然的是正義的伙伴,正義本身就是一個自由心證的詞匯,大多時候多是立場的問題,就比如說乞活軍,乞活軍就一定代表正義嗎?”
何靖弛站在虛空之中,身上的大氅被風繚亂:“站在妖族的立場上,大肆屠殺的妖族的乞活軍就是一群暴民,而我這個斬殺了無數妖族的乞活軍的名譽領導者,更是真正的劊子手。歸根結底,終究是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的把戲罷了。”
“所以你想說什么,安慰一下我讓我不要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樂星野看到何靖弛后,臉色就冷了下來。
何琴的妖面人格的消逝,其中有頗多的問題,事后樂星野冷靜下來思考一下,就能發現在這背后一雙看不見的手在緩慢的將何琴推向深淵。
最簡單的問題就是,到底是誰復活了何琴那已經死亡了很多年的母親的?
在何琴蘇醒之后,他就曾來和樂星野談過這個問題。
自己的妖族意識消失的原因是多種因素的影響,自何琴成年之后,在那澎湃的妖血之中,有一個懵懵懂懂的生命,通過和何琴共享著同樣的記憶,緩慢的成長了起來。
但這種成長,是有著很大的問題的。
作為一個后來者,妖族的意識與這一具身體的匹配度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這意味著,一旦失去身體對靈魂的回饋,妖族意識就會如同無源之水,迅速的枯竭。
可以說,妖族意識的存在,本質上是何琴本人認同了的結果。
因為認同了妖族意識,所以與妖族意識共享著自己的身體,因為雙方之間除了起源有所差異,連記憶也是相同相通的,但是一體雙魂的前提條件,是妖族意識的何琴不要自己放棄了活著的欲望。
但,或許是因為后天生成的緣故,妖族意識的他在為人處世的時候看起來挺強硬的,但那強硬的外表下,是無法得到認可而支離破碎的心。
若非是本身有了漏洞,又怎么會被別人鉆了空子,將另一個自己給消滅,連帶著自己都元氣大傷?
何琴眼見兩人又要懟起來,主動伸出手按住了樂星野的肩:“師叔,他肯定不希望看見你這副樣子。”
他那凍結的臉上勉強露出了一個有些別扭的笑容:“他是和很要強的家伙,什么都想要爭第一,而我雖是主人格,但對于競爭之類的,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也就任由著他胡亂來了。
可是后來”
何琴忘了一眼自己的父親,言語中帶著些許的責備:“后來,他的存在被父親發現了,我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從那一天開始,他就變得有些自卑,他似乎想要學我,將自己變成一個大冰塊,他可真是一個跟屁蟲。”
何琴說著說著,眼睛就有些紅了:“他的心靈出現了漏洞,我本以為同樣是我,他也可能承擔得起很多東西,但是后來我才發現,我錯了。
他期待著所有人對他的評價,期待著所有人都把他當成是我,可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依舊是妖族意識,永遠也成不了另一個我,自我的否認讓他處在了一個非常危險的邊緣,為了避免他就這樣消散,我只能主動融入到他之中。”
何琴臉上露出了一個似乎有些懊惱的表情,看得樂星野一愣,那表情,像極了在山河關時自己逗弄某人時臉上的羞惱,他微微低下了頭,捏緊了手。
“我本以為,我們重新融為一體,或許會能讓他好受一些,卻沒想到支離破碎的他,在和融合的瞬間,兩種不同的思緒被胡亂的糅雜在一起,成為了后來你們見到的那個我。
而我也因為這次融合,很多的記憶都被壓到了心里,我失去了主動權,或者說,是我活成了他。”
何琴聲音放的很輕,似乎在說著一個流傳了很久的故事一般:
“也許有些不恰當,但我真的很想代他謝謝你,也許是因為師叔你和他一樣,都是從同一個身體上誕生的不同的靈魂,他對你真的很親近,因為你倆是同類。
他在你的身上找到了很多他的影子,還記得你在山河關城門前說的話嗎?你說,前方是怯懦者的禁區,那刺眼的光芒會讓他們的丑惡在陽光下被暴露的一干二凈,他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當成一個躲在了陰暗角落中的人。
但那一天,他鬼使神差的從黑暗中邁了出來,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目標,那就是努力的嘗試著從黑暗的角落中走出來,沐浴在陽光下,而那,需要一點點的勇氣。”
“勇氣?”
“是的,勇氣。”何琴淡淡的說,“與他情況相同的你,活得那叫一個肆意妄為,而他下意識模仿我的每一天,從來都沒有解開過心結,感謝您的行為,讓他也有了踏出一步的勇氣,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在他踏出那一步的瞬間,窺探到人神之限那那道門。”
樂星野茫然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行為,竟然會讓妖族意識的何琴得到鼓舞,而主動的踏出那一步。
何琴安靜的望著他,察覺到何琴的注視,樂星野微微抬頭和他對視,然后他就聽到何琴說:
“你是他很尊重的人,也是我很尊重的人,您當初曾經和他說,妖武者注定要沉浸在殺戮之中,但著需要給他們一個殺戮的理由。
強烈的仇恨驅使之下,讓妖武者們的視線集中在妖族上,在這過程中,會帶來大量的傷亡,也許有很多人會覺得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剝奪了妖武者們的人權,非常不合法理。
但,不合法理不意味著不合道理,是你告訴了他,這世界上,總要有一些人會做出犧牲,那個人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自己,若人人都沒有負重前行的想法,那就如同抽去了一個人的脊柱,讓他們變成在地板上入動的鼻涕蟲。
與其讓妖武者們野蠻生長,不如給他們塑造一個強有力的信念,讓他們有了共同的理念,為了共同的理想而奮斗。
你告訴他有所為有所不為,同時說了一句他牢牢記得,但你現在似乎已經忘記了的話。
你當初告訴他的那句話,需要我重復一遍嗎?”
樂星野恍惚間,似乎回到了他將枝頭細雪交給何琴的那個晚上,也許是月下贈禮讓他文青病犯了;
也許是那個時候他思及游戲中的后來何琴干的事情,似有所感;
也許是本身就是為了口嗨。
他已經想不起來原因了,但是他確實記得自己說了什么,他說——
何琴嘴唇微動:“你說……”
樂星野呢喃:“會遺憾,但不會后悔;會爭取,但不會強求;能低頭,但有底線;會妥協,但有原則——”
“希望那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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