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時節,雷聲隆隆,原本已然放晴的天空,在一道極為明亮的閃爍過后,突然又有一片烏黑的云逼了過來,沉悶的讓人有些喘不過氣,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李蘇二相都喜雨天,喜歡這種能令自己頭腦清明的壓迫感,也喜歡雨落時的清新空氣和充滿詩情畫意的街道。但此時的李綱,滿腦子都是陛下剛剛下達的那條旨意……心中有些煩躁。
而李綱捻著手指沉著面色的踏入府門后,便看到了會客廳內,自家兒子滿臉興奮唾沫橫飛的樣子……
那神情舉止,不是在聊什么牽鳥遛狗,就是狎妓宿娼,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剛想呵斥他兩句,卻看見他對面坐著一個披散著頭發,只是簡單拿跟頭繩一束的年輕書生。再定睛一看,如此不講究的人,不是那趙微還能是誰?
“見過李相公,蘇相公。”
趙微站起身遙遙施了一個晚輩禮,當著李新的面,總不好還是以平輩的身份說話。李新原本興奮的神態戛然而止,尋了個間隙就溜出了會客廳。
蘇秦看著趙微依然是那副云淡風輕的灑脫模樣,心中開朗不少,笑著側過頭去,對李綱說道:“莊子的養生篇咱可得好好讀讀,瞧瞧人家這才是過日子,咱們一把歲數了還成天操心這些事情,真累。”
李綱聞言想起了不久前自己把趙微當槍使,指點諸多學子的事情,不由得就笑了起來,心中陰霾去了不少。
和趙微相處,來回無營養的寒暄比較少,趙微有事說事,直接便讓石頭將那本小冊子從油布包中掏了出來。
李綱和蘇秦自然好奇,平日里這小子說話,時不時會有些新奇的觀點,或者是驚人之語,頗有些離經叛道,但在他的口中,往往也能借用圣人之言,說出一番道理來,發人深省。
可相識至今,對他的了解,也僅限于此了,充其量,還有他那驚世駭俗的詩才以及那淡泊的性情,至于其他……還是持懷疑態度的,有詩才能證明你是塊璞玉,并不代表可以陳列出來供他人觀賞。
可剛剛遞到自己手上的東西……
李綱翻開后,面部的表情極其精彩,驚訝有之、疑惑有之、欣喜若狂亦有之,多種情緒在臉上來回的復雜變換,一言不發。
蘇秦好奇李綱到底看到了什么,身子微微探出,湊過頭去。
小冊子里的文字密密麻麻,寫了很多,這老眼昏花的有些看不清,而李綱翻了片刻后,神情已經恢復過來,合上冊子。
這時蘇秦才看見了那冊子封面上的三個大字——推恩令!
李綱神思復雜的看了看趙微,又看了看蘇秦,將冊子遞了過去。
“咫尺,老夫此時鄭重的問你,你可愿入仕?”
蘇秦聞言,吃驚的望了過來……朝廷登科取士,天下唯才是舉,紀常你居然會公然徇私?
推恩令是千古第一陽謀。
在后世的歷史中,秦始皇橫掃六國,完成對天下的統一,但是成為千古一帝后,對王朝制度的制定,有些許心結。
他認為,周朝的滅亡,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的分封制。因此秦始皇對皇族和外戚的權力進行限制,所以在他執政期間,沒有一個皇族子弟擁有軍政大權。大都是被圈禁在咸陽混吃等死,至于外戚就更不用說了,連皇后都沒有……
這樣的結果便是皇族和外戚的實力太過弱小,因此實行了郡縣制,將軍政大權統一由中央管控,進而導致六國故地根本沒有像樣的軍事力量鎮守。因此在陳勝和吳廣起義后,各地都高掛反秦大旗……秦朝二世而亡。
漢高祖劉邦有感秦帝國滅亡的教訓,一方面又為了避免出現像趙高那樣太監干政的情況,就讓外戚取代了太監代表的宮廷勢力……讓他們能夠和文官集團進行相互制約,因此在六國故地大肆分封。
這樣分封帶來的惡果便是,臣強主弱,外戚專權,以至于三國亂世……
然而,這還是漢武帝實行了推恩令的情況……
現在這個漢朝已經完全不同了,似乎有意被人強行更改歷史一般,史書徹底沒有劉邦此人,實行的制度依然是郡縣制,也有分封的諸侯王,可是沒有軍政大權。
而統領郡縣的制度,有些像唐,有些像宋,有些像明,似乎是各朝各代都拿來一點,挑適合自己的在用一樣。
但即便如此,延綿兩百多年的各方勛貴,在各自的轄地上盤踞這么久,社會的各個方面幾乎都有所涉獵,朝堂但凡想要進行什么新的政策,第一口動的必然是他們的蛋糕,因此他們對目前的漢朝而言,確實是一大阻力。
之前李蘇二相所頭疼的,便也是此事,然而現在……
一紙推恩令,原本由嫡長子才能繼承的爵位,這下所有子女均可平攤……這條計策直指人心陰暗面,端的是狠辣無比。
“咫尺,你可愿入仕?”
李綱又重復了一次,結果趙微的行為讓他更加意外。
因為趙微,輕輕的搖了搖頭……
“此策一出,漢朝積弊立減,勛貴們自顧不暇,不出二十年,朝廷施政將無掣肘,漢朝再現開國時的輝煌!你……當真不愿入仕?”
“其實……這才是我擔心的。”趙微笑了笑,“二老別忘了,我……也是勛貴。在下其實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千萬不要透露此策是我所出,我說這話,非常認真。”
這話一出,二老才反應過來,如此陽謀,怕也只有皇帝敢下,換做他人,怕是要被碾得尸骨無存。
李綱想得卻更深了一層,就算有流言蜚語指向趙微,怕也是沒人信的……
“那你獻策,削自家力量,所為何來?”
趙微摸了摸鼻尖,略帶羞赧的一笑:“不怕二位相公笑話,相信你們應知我實際出身為何,家父救命之恩,在下是銘記于心的,然而……我既是長子又是嫡子,即便是名義上的,那……日后的爵位繼承,必然也是我。家中……總歸有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惹人心煩,既然爵位不能不要,那……”
趙微言辭有些閃爍,畢竟有些后宅之事,太過上不得臺面,說出來徒惹人笑話,二位老人都是過來人,自當知道這些明里暗間的齷齪事,但是……這是不是太兒戲了一些?
李綱蘇秦面帶疑惑的互望一眼,就為了這點小事?就好像百勝將軍班師回朝,發現自家孩子住狗窩,結果號令數萬大軍踏平了那人家宅一樣荒唐可笑。
“你這小子,這推托之辭也不多想想,總得看我們兩個老頭信是不信。”
“莫非咫尺你是對世事朝堂……有些不滿?”
蘇秦說這話時,有些試探的意味,對朝堂不滿,倒不如說是對這左右丞相不滿,或者說對當今圣上不滿了。
此話可大可小,蘇秦沒什么其他的心思,和趙微相識這么久,品性還是了解的。所以趙微回答的也直接。
“蘇相公想多了,在下其實是厭惡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有事直說我最能夠接受,若是考慮我的感受,不便明言,我也是能猜出一二,但為了自身的利益,或者一己好惡,把對方架在火上烤的行為,在下甚是不喜。那些為了升官,對上司點頭哈腰的行為,我也做不出來。像現在這般,一輩子做個富貴閑人,挺好的。”
趙微這話,基本等于是把天給聊死了,兩位老人都面露惋惜之色,連連扼腕嘆息。
“其實要說獻此策的原因,倒也還有一個。若是二老愿意相信這個,那便幫小子的忙吧……”
李蘇二人瞬間豎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