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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雨中言政以及多寡之論

  此時其實就是后世大概五月份時的天氣,雨水降下來時不冷不熱,完全不似秋冬天那般,下一場雨便會涼上幾分,而且不少人家種的杏樹桃樹都開了花,雨點落下時將一些不甚牢固的花瓣砸落,帶出了陣陣幽香,竟是溢滿了整個長安城,最是舒適宜人。

  李綱此時滿臉的喜色,一邊品茗賞雨,一邊右手在桌案上敲打著節拍。

  然而蘇秦的面色有些愁苦。

  李綱見他始終郁郁,不由出言安慰:“嫂夫人畢竟年紀大了,身體常年抱恙,現在即便臥床了,依然能吃能睡,子季,這其實是好事情的。”

  蘇秦點了點頭,論道理,他自然明白這些,但是和老伴相濡以沫這么多年,此時她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自己心里如何能夠好受的了。

  李綱見他還是不說話,繼續勸慰:“你也不能老守在她身邊,這樣反而讓她覺得她時日無多了,平日里該怎樣還是怎樣,太刻意反而不好。可以多想想太子殿下,這一趟出去定然成長了不少,近日里這捷報頻傳的,賑災一應事務處理得都不錯,沈尚書等人的信件里都是贊美之詞,將來應當是個明君。”說罷蘇秦還沒什么反應,自己先笑了起來,頗有種自豪感的意味在內。

  蘇秦又一次點了點頭,確實這些日子收到了不少好消息,剛入春時這連綿不絕的雨天配合黃河上游解凍順流而下的河水,給堤壩造成了極大的壓力,太子也是洪福齊天,去了后竟一直是晴天,堤壩的壓力瞬間小了許多,那撥給他的錢糧,只需要用來安置已經受災的災民,讓他們不至于成為流民就好,想來也不至于用掉太多。最近朔方和武威兩城有越來越多的衛國人以商賈的名義前來貿易,這有些反常,錢糧還是能省則省為好。

  “不過卻是聽啟初提過,說這坊間都在傳太子這次賑濟不力,造成了大量的流民,甚至還起了瘟疫。”說到這里,李綱微微搖頭,覺得某些時候這些就喜好嚼舌頭根子的人著實可恨,“這幾日市面上的糧價,已經漲到十五文一斗了,竟是漲了五成!子季啊……咱們泱泱大漢,已經有十多年糧價都沒有漲過了吧!”

  “是啊……此時這些商賈趁勢漲價,等同于將這流言坐實了!這群商賈,只看一己私利,完全不顧是否會引發什么后果,著實可恨!”

  本來心情不錯的李綱,此時也沉默下來,望著眼前雨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非有人刻意為之?”

  此言一出,蘇秦也猛然抬頭,兩人相視一眼,顯然心照不宣,此事太著痕跡了,那么多朝中大員都跟著太子,怎么可能所有人的奏折都在隱瞞此事?除非那些人都已經投效太子了,而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太子此舉,與謀反何異?

  陛下年事已高,且只有他一個皇子,太子雖然性情有些涼薄,但不是蠢人!

  忽地李綱想起了一件事情,心頭猛地一沉:“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似乎和……咫尺有些齷齪,你可聽聞過此事?”

  蘇秦點了點頭:“但是此事也太匪夷所思了,斷袖分桃因愛生恨的橋段都傳出來了,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必然是假的,且不提當日是太子受傷被人抬了出來,以咫尺之才,就算與太子有些齷齪,哪里會耍這等小手段。”

  李綱聞言想了一想,確實如此:“子季所言甚是,以咫尺那等才華,即便和太子有齷齪,也不會耍這等手段,太兒戲了,除了激怒對手,與自己無半分好處。”說著說著,就笑了出來,“不過話說回來,他這種跟你鬧著玩的把戲,似乎也沒少耍過。”

  蘇秦聞言也是笑,確實,趙微在跟自己閑聊時,有時候會耍些顯而易見的小手段,讓人一眼就瞧出來是假的,自己若是不去戳破,他就順著桿子往上爬,你若是戳破了,他就說你怎么跟小輩兒一般見識,讓人挺恨得牙癢癢的。

  “誰叫你平時嚴肅慣了,他在你面前雖然也會開些玩笑,但總歸會失了幾分親近。”

  李綱笑道:“不登高,不臨深,不茍訾,不茍笑,本就該是君子所為,禮記里面可是記得明明白白的,你瞧瞧你,被人稱作當世大儒,卻不想著以身作則,反倒指責起我來了。”

  這李蘇二人又相互說笑打趣了幾句,便又把話題回轉了過來。

  “如不是咫尺,會是何人?”

  “若是民心不穩,時局動蕩,何人獲益?”

  蘇秦這個問題問出口后,李綱立即就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連忙吩咐隨行的護衛去打探這些日子可有什么皇親貴胄赴京。

  這些護衛雖然有著護衛之責,但不當值時,其實也就是一個尋常百姓,市井之間的消息頗為靈通,是以當即一抱拳,直接回稟道。

  “屬下最近有所耳聞,說是蜀王二子此次赴京趕考,卻是落第了,這幾日天天在那平康坊與勾欄妓女廝混,已經賒欠了不少銀錢,那老鴇子有心驅趕他,卻又對他有所畏懼,是以只能天天跟人大倒苦水。”

  這護衛其實一直忍著笑的,說到后面就有點忍不住了,不給錢,這種缺德冒煙的事情居然也能干得出來。

  李綱蘇秦二人互望一眼,卻沒立時下論斷:“再去打探一下是否還有其他皇親貴胄家的子弟赴京。”

  這護衛領命而去,李綱想了一會兒才開口:“此人這番紈绔浪蕩的姿態,有幾分真假?”

  蘇秦搖了搖頭,藩王自己都無實權,更別提這些孩子了,自己對他們根本就不如何關注,不然為何連他赴京都不知曉?

  “這春闈落第,應當是真的,朝廷對藩王子弟的審查極嚴,即便是高中了,放榜前也會再次核對一番,若非什么驚天大才,一般也就黜落了,這件事情……藩王們應當都是知曉的才是,既然知曉……為何還會有王族子弟前來?想不通。”

  李綱捋了捋胡須,皺著眉頭自言自語。

  而蘇秦,卻想到了一件事情。

  周朝的覆滅很大程度上源于它的分封制度,而秦朝的滅亡又很大程度上源于對分封制度的畏懼,是以秦朝權力統一收歸朝廷,同時格外壓制外戚,轉而扶持官宦勢力來對抗文官集團,很快自己也就吃下了扶持宦官集團的苦果。

  蘇秦為相多年,身處高度不同,接觸到的東西也就有些和尋常人不大一樣。

  加之本身的性格就擅長設身處地的替別人著想,于是就發現當今制度的妙處來。

  目前的漢朝之所以如此制度,很大規模就是為了避免重蹈周、秦的覆轍。是以采用這三省六部制,不倚重勛戚,也不倚重宦官,而是意圖利用兩個丞相來進行相互制衡。

  同時也分封諸王,但是收繳掉他們的軍政大權,讓他們坐鎮地方,卻只能做個富貴閑散王爺。

  這樣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出現秦朝的那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振臂一呼后,原七國故地紛紛揭竿而起,地方上卻完全無力鎮壓的慘劇。

  朝廷中樞這里,只要格外注意不要讓這些藩王后代入仕即可,避免出現一些不可控的事情,卻又不明文規定出來,這樣就可以給那些藩王一些盼頭……

  所以李綱說了那些話出來后,蘇秦也不太方便說什么了:“心存僥幸的藩王,定然是會有的。”

  這樣的施政手段實在令人嘆為觀止,蘇秦對能夠憑空想出如此制度來的人佩服不已。

  沒錯,這個人,不是漢太祖。

  蘇秦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他在史料上看見了“納諫”兩個字。若是漢太祖自己的策略,為何會用這樣的字眼?

  但是翻遍了史料,卻根本找不到有關的記載了,就連那漢太祖的《禁中起居注》也被自己從翰林院翻了出來。

  蘇秦清晰的記得,這起居注中少了那么一頁,只能看到有一人入宮面圣,但找不到是誰,更找不到他們說了些什么,記載就那么斷了。問起那些編撰們,他們也都說傳下來便是如此。

  李蘇二老一個轉著手中茶杯,一個則是輕捋胡須,各自都在想著各自的事情,而不遠處的雨幕中,有一個令他二人十分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一把黑傘,一個黑瘦小丫頭,不是趙微,還能是誰?

  三人許久不見,見面了自然是笑著寒暄了一番,而趙微卻從石頭那連續眨了兩眨的眼睛中得知,跟著自己的人依然在。

  李綱卻是直接拿著有關太子的事情開始試探起來,問得極為突然,在看到趙微那似乎早已知曉的神情后,頓時一顆心跌到了谷底。

  “呵……這件事情,小子早就聽家中護衛說起過了,而且擔心流言屬實,還特意派人探查了一番,證實了并未決堤,也并無流民,至于那瘟疫,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蘇秦在一旁忽然問道:“若是有一日,你惹上了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他方方面面都強于你,你和他近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你會如何做才能以弱勝強?”

  趙微看了看蘇秦,笑了出來。

  這個老頭可愛至極。

  最初對他的了解,是他的悔棋,還有每每聽到自家夫人找自己,就溜得極快的身影,言談舉止著實不太像一個上位者。

  再后來,便是去歲冬至日后,廊亭詩會上他那一番教導學子的言論,確實很容易讓人聽進心里去,有情有理,發人深省。

  接觸得越多,便越讓人新生親近,這是個沒什么私心的人,言行舉止也很少涉及儒家經義,但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儒。

  此時的他說這番話,乍聽之下像是在質問,而實際,卻是在幫自己。

  “其實小子從來不相信什么以弱勝強這種事情,若是當真對方在各方各面都強于自己,那我只有引頸就戮了……”

  “你這小子又要胡說八道了!那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以寡敵眾卻又大獲全勝之事,當如何解釋?”李綱兩眼一蹬,這小子慣會不老實,經常說些嘩眾取寵聳人聽聞的話來。

  “呵……以寡敵眾,只是人數上的事情,但論兩軍對壘的實力,實際是以眾敵寡的。”

  “愿聞其詳。”

  趙微從這茶桌之上拿起了幾個空置的茶杯,再擺了兩只筷子當做是巨鹿縣南側的黃河,手指則是探進茶杯中蘸了一蘸,便在這茶桌上畫起來。

  “項羽兩萬,而秦軍二十萬,這只是在字面上數量的多少對比而已,實際上影響戰斗的因素有很多,例如當日的天氣、士卒的體力、士氣的高低、日照的方向、地形是否具有優勢等等,以及……真正短兵相接時,雙方將士的具體戰力。”

  趙微一邊說,一邊挪動桌上的幾個酒杯,同時用手指畫了兩個圓,一個極大,一個極小。

  “這兩個圓,分別代表兩軍對壘總人數,可實際交戰時呢,只有項羽和王離所部。”

  接著趙微就畫了兩個差不多大小的圓圈。

  “章邯此人實際上被秦國自己人牽絆住了手腳,人在那里,卻只是個擺設而已。趙高此人的能量,想必二老知曉的比我多些。”

  李綱蘇秦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章邯是秦國唯一一個善戰之將了,擔心立了功,反而被趙高所忌憚,貽誤了戰機,而那個時候的王離,面對著西楚霸王,和如若不勝,三日后餓也餓死的士卒,這樣算下來,項羽還是在以弱勝強嗎?”

  “更何況,項羽還有諸侯盟軍在側,這未出手的威懾力,可比出手的威懾力要高得多了,二老可以想想,看不見敵人在哪里和看見敵人在哪里,哪種更加可怕些。”

  “因此小子才會說,沒有什么以弱勝強一說,從局部來看,實際就是以強勝弱,是以現在小子可以回答剛才李老的問題了,若我當真方方面面都不如,我肯定趁早跑路投降了,而若是我有比對方強的地方,那必然我會避其鋒芒,積蓄力量,逐步蠶食,或者……一擊必殺!”

  趙微侃侃而談,不由得又望向了石頭的眼睛,依舊是連續眨巴了兩次眼睛,那人還沒走。

  李綱和蘇秦其實是有些面面相覷的。這番言論當真是頭一次聽說,而且身為讀書人,都有種怪毛病,總希望別人能夠看見自己巧妙運用胸中所學,將不可能變為可能,進行以少勝多,以寡敵眾。而現在……

  這些都是在異想天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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