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晉陽此時正在鳳陽閣內靜坐著,殿內的燈光將她的身影映照在門口的云母屏風上,久久未動。
有關這錢莊的事情,她想得太簡單了,總以為和那器具牙行差不太多,自己一人總能應付得了,實在不行,過來求父皇了,人手總歸不是問題的,可現在……
讀書人愿意過來做賬房,那都是死了入仕之心的,這樣的人可不好尋啊。
“殿下?夜已深了,您要去何處?”
“去求見父皇。”
趙禎同樣還未安寢,正點著油燈翻閱遞上來的一些折子,漸漸地頭距離奏折就越來越低,顯然是火光越來越昏暗了。
“王凱!”
“王凱!”
不多一會兒,一個年輕太監掀開門簾,有些哆哆嗦嗦的回:“陛下……今日王公公未曾當值……”
這時趙禎才反應過來,擺了擺手,示意他添些燈油,繼續翻閱起奏折來,思緒卻飛到了一邊。
若是王凱在此,怕是要催自己安寢了。
趙禎翻了翻奏折,有些看不下去了,最近盡是些煩心事情。
“陛下,三司使王宙求見。”
趙禎一愣:“宮門還未落鎖嗎?”
“回陛下的話,已經落鎖了,聽說是在城墻外請楊將軍傳的話。”
趙禎略微思忖了一番,王廣之歲數也不小了,這么晚還過來,莫非是有什么要緊事情?
“那就請楊將軍帶他進來吧。”
這年輕太監躊躇了半晌,不敢答話,卻也不敢走。
“怎么了?”
這年輕太監支支吾吾,同時冷汗涔涔,終于咬了咬牙:“陛下……這不合規矩……宮門落了鎖,侍衛是不能進宮的……”
趙禎這才想起來,以往王凱用順了手,對這條規矩都不大在意,畢竟王凱的武藝可比那楊玄高出太多了。
“那你去帶王司正進來吧。”
年輕太監應了聲“是”后告退而去。
三司使王宙在漢國被稱為計相,所轄職權與李、蘇二相不同。負責的是鹽、鐵還有滕貨貿易,同時兼領了戶部以及度支。
這權力其實就很大了,因為很多政令的實施,是離不開錢糧二字的。他的地位只是略低于李、蘇二相,也是朝中了不得的人物,那王鑫王文興,便是他的孫子。
今日他連夜求見,所為的,便是與滕國貿易一事。
漢國和滕國的貿易中,這些年來還算穩定,一年兩次,都是在春秋季節,在長安東北側的碼頭進行,由朝廷主導交易,財貨兩訖交割完畢后,便由三司使負責分派這些滕貨給那些擁有滕引的商賈。
年年的交易中,滕國向漢國提供的都是些成品物件,日常所用的類似牙刷、玻璃鏡、肥皂等,略微奢侈一些的,則是機關鎖、機關盒,或者干脆是滕刀。
然而漢國向滕國提供的,都是一些木材、糧食等原材料,或者是一些精致的手工藝品,類似一些特殊美工工藝的成衣、絲巾、絲帕或者是瓷器,要么干脆就是各色糕點。
總得來說,漢國提供給滕國的,大都是滕國有心模仿也難以學會的。其他一些漢國的新鮮玩意,若是對匠人的技術水平要求較低,容易仿制,滕國便能大量生產,轉而返銷給漢國。
當然這種事情并不只是發生在滕國身上,經過滕國改進后的造紙術被漢國偷師后,很快就出現了各類紙張的生產工藝,例如軟紙、硬紙,有的適合書寫,有的適合包裝。使得著原本貿易中有關紙張的交易,就被取消掉了。
“陛下,滕國再次提出了開放邊境貿易的請求,態度頗為強硬。”
趙禎眉頭一皺,這滕國時常做些出爾反爾之事,絲毫道義不講。
“如若不然呢?”
“滕國言下之意,會尋邊釁。”
趙禎眉頭緊蹙,自己不懂商事,但也知道這禁開不得,目前僅僅是每年兩次的貿易,都會使得不少金銀從漢國流向滕國,若是開了禁,連仗都不用打,漢國就得亡了。
滕國提出這樣的要求,顯然是不合理的。
“廣之有何高見?”
“老臣連夜來此,便是為了此事。依老臣之見,滕國提出開邊貿,并非真做此想法,他們深知我們不開禁的緣由。”
“繼續說下去。”
王宙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揣測娓娓道來。
目前滕國濟陰郡的黃河口決堤,使得不少百姓流離失所,而且滕國內部兼愛派和尚同派的矛盾由來已久,此時算一算,應當是尚同派的禽家在主導滕國內部政務,但負責濟陰郡段堤壩的卻是兼愛派的腹家,這樣的話,連帶這次貿易時的異常情況,就顯得很有意思了。
“老臣以為,他們目的只是糧食,開邊貿僅是托詞,若是如此,不妨態度強硬一些,逼迫他們說出真實目的來,屆時勉為其難的答應糧食交易,但是要用滕弩來換。”
古代糧食屬于戰略物資,是嚴禁出口的,但是目前滕國決堤的消息沸沸揚揚,而陳留郡那邊……雖然有些刁民散步流言蠱惑人心,但是公文上報來的都是好消息。若是如此,這糧食用度并不緊張,那確實是一個好機會,用糧食去換滕弩。
難怪他要深夜入宮,這件事太大了,王宙也做不得主,肯定得自己點頭才行。
在滕國,有兩樣東西聞名下,那便是滕刀和滕弩。
若是兩刀互斫,能夠完好無損的往往便是滕刀,至于那滕弩,小巧無比,而且不需要專門的訓練,普通百姓都能非常容易的學會其使用方法,更可怕的是其射程和勁道,在兩百年前,秦末那會兒,弓的射程竟然還不及這滕弩!
這樣看來,糧食年年都會有,滕弩這東西,就稀罕得緊了。若是這次貿易方法得當,當真能弄上一些來,對漢國而言,大有好處。
趙禎思忖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
“廣之有幾分把握促成此事?”
“目前有七八成把握。”王宙頓了一頓后,繼續道,“但是后面的談判磋商中,有關賬目和財貨的計算會很龐大,滕國在數術一途上極為擅長,以往的貿易中,他們就時常在這件事情上多做刁難,試圖渾水摸魚,就這一點……老臣需要陛下多調派一些人手來協助……”
這件事情趙禎深有體會,滕國利用數術明擺著欺負你漢國無人的事,本朝歷代都有,自己也沒少經歷過。
而且滕國經常是用調整單價的方式來操作這件事情,比如說,有一次漢國想從滕國那里多采購一些滕刀,這群滕國商團的人便要求某些貨物價格變更,原有價值五錢的東西,要調整至四錢七厘每個,然后就說,調整后剩下的錢,就全部換算成滕刀。
漢國若是算完,結果吃虧了,滕國必然不會聲張,若是滕國虧了,必然會直接點明道破,要求漢國重算。
甚至還會再變動幾次單價或者采購數量,非等你出錯不可。
極為惡心人的小伎倆,但是管用。
由滕刀推至滕弩,這種伎倆必然少不了。
畢竟,這種邊境貿易,其實是一種沒有硝煙的戰爭,漢國在這方面是持續處于劣勢的,但又不是十分明顯。
這種不十分明顯的劣勢,最是讓人頭疼。因為他代表,你稍微努努力,就有可能達成均勢。
王宙,此時問趙禎討要人手,其實就是在往這方面進行努力。
然而也就在趙禎即將答應從各部調派人手之時,外面那個年輕的太監再次進來稟報。
“陛下,晉陽公主殿下求見,不知見是不見?”
趙禎略微一愣,就猜到了她這么晚趕過來必然和錢莊有關。
“宣她進來吧。”
晉陽進來后自然是行禮問安等等,見到王宙后,很是開心,甜甜的叫了幾聲王叔叔,然后就沖著王宙把來意給道明了,說得頗為細致,有幾分想討他夸贊的含義在內了。
王宙此時也缺人手,正朝趙禎討要呢,哪里還調配的出來,也有些為難。
“公主殿下所行之事確實奇思妙想,但是對懂得做賬的人需求太大,老臣即便調配一二人,也于事無補啊,終歸他們還是要回到朝廷做事的。”
晉陽卻是偷眼看了看自家父皇,見他并未阻攔自己,于是開口道:“這錢莊雖說是以本公主名義在做,但實際還是大漢朝廷的東西,現在安排些官員來熟悉一二,以后也方便接手不是?”
晉陽這番話說得極為漂亮,令趙禎點頭微笑不止。
王宙又尋了幾個借口推辭一二,但一一被晉陽給駁了回去。
“廣之,目前城中糧價不穩,晉陽公主此時也正打算利用這間錢莊來將糧價平下來,若是糧價不平,朝廷也難以采買。同樣還是會影響到與滕國貿易一事,因此便借她兩人如何?”
王宙此時是有些無語的,他不如李綱剛正,也不如蘇秦圓滑,心中對此頗有微詞卻是不敢開口表達。
眼前人可是官家最疼愛的公主,甚至有些政事都會和她討論一二,自己一個外人……
平糧價?又沒有決堤平什么糧價,那些黑心的商賈能漲價幾日?日后捷報傳來糧價自然就平了……這段時間正好用來和滕國談判,何須此時調派什么人手了。
王宙不開口,在趙禎眼里就代表他是默認了,于是很簡單的揮了揮手:“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六部中,擅于賬目收攏統計的,都暫時由會計司調度使用,回頭你要報個名單上來,從中分兩個人給晉陽公主,這兩個人的一切行為均聽命與她,明日朕便會讓李紀常擬旨意,可有異議?”
“如此……如此甚好。”
“那你二位快回去歇息吧,朕也乏了。哦,對了,這件事情,嚴格保密,莫要聲張出去。”
王宙和晉陽各自返回,晉陽自然是滿心歡喜的,王宙就不同了,心中郁悶之極。
漢國年年在這方面都要在滕國面前矮上一頭,這根本就不是少兩個人的事情,而是涉及漢國體面的事情……這一路上,這個小老兒在那轎子里搖啊搖的,都在念著這個。
“可是太公?”
王宙一掀轎簾,正看見了離家往外的王鑫。
“這么晚了又要上哪里去!”
“有幾位友人相邀,一同去那聽山池上坐坐,夜深了,太公趕緊回去歇息吧!”
“這么晚了,不在府里好生休息,又往那煙花之地跑!這點時間用來溫溫書不好?還想下次春闈繼續落榜嗎!你爹現在就是個成天不著家的,你莫不是要學你爹?”
王宙此時心中不快,正好說起話來頗為嚴厲。
王鑫沒料到突然被罵,先是一怔,緊接著就笑起來:“太公可是在哪里受氣了,說給孩兒聽聽,沒準能幫您出出主意。”
王宙看到自家孫兒這副模樣,沒來由的心情也好了許多,表情上雖然嚴肅,但語氣已經緩和了:“哼,你這毛頭小子,能出甚好主意了!”
“太公不妨說說,孫兒好歹也是京師有名的才子,出的主意沒準就派上用場了呢!”
王宙頓時笑了出來:“和平康坊新開的一家錢莊有關,具體的事情你太公可就不能說了。行了,玩去吧,早些回,別學你爹!”
王鑫笑著正待拱手道別,立時反應了過來:“平康坊新開的錢莊?那名字可是很古怪?”
“名字太公還不知,怎了?你知道這家錢莊的事情?”
王鑫怎會不知,長安第一才子在里面當伙計的消息沒要得了半天就在整個長安城傳得沸沸揚揚了。
只是自己跟趙微之間的那點齷齪……
王鑫咬了咬牙:“太公,孫兒別的不知道,只是……有關這間鋪子,應該和那個長安第一才子有些關系,孩兒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想提醒太公一句,遇見了那趙微,盡量別起沖突……不然他怕是會折損您的顏面……”
王宙聞言一愣,這不是公主開的鋪子么,怎么跟那個臭小子有牽連了?
自己跟他可是見過幾次,記憶最深刻的便是他愛耍滑頭,當初在那路邊茶鋪里,問他什么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結果他輕飄飄幾句話,就把話頭轉了出去,然后他施施然的坐一旁喝茶,看自己這一群老頭吵架……
莫非……
這鋪子都是他的主意?
王宙不由得望向了平康坊那個鋪子的方向,結果借著月色,依稀就看見三個人影在房頂上高來高去,似乎還有哎喲哎喲的慘叫聲。
但是定睛想要瞧個清楚時,卻又什么都沒有了。
王宙不由得搖了搖頭,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