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久不想評論韓守心的功過。
說過錯全在于他,韓守心后來的意識明顯受到特呱的扭曲,除了與白晨相關的事,韓守心的行事風格與他過往的形象大相徑庭,這一點從他與葉久的聊天中就可見一斑。
有一個細節,在聊到葉久的學生身份時,韓守心用了回憶美好的語氣,但根據他的經歷來看,這個男人的學生時代只能用蒼白來形容,兩者存在矛盾。
葉久判斷,造成這一點的原因大概是特呱扭曲了韓守心的意識。
就今晚接觸下來,韓守心給葉久的印象是一個憤世嫉俗的青年,因為布滿于現代社會盛行的拜金主義,從而產生了對金錢的強烈渴望,通過繪畫的方式溝通了怪談特呱,從而一步步走到今天。
但葉久站在旁觀者視角來看,情況并非如此,過去的韓守心雖然生活在社會底層,條件艱苦,但抱有一顆堪稱幼稚的赤子之心,有著對夢想的強烈熱忱,就算白晨出了車禍,也沒有對對白晨工作的工廠,肇事司機,還有醫院產生憤恨。
別小看這一點,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人類是一種脆弱的生物,會下意識逃脫責任,面對重要的人即將死亡卻無能為力,人類往往會為這樣軟弱的自己尋找借口。
比如工廠,明明白晨已經請了病假,為什么你們還要讓她加班?如果你們批了白晨病假就不會有車禍!如果你們不加班白晨就不會出車禍!
類似這樣的理由,一抓一大把,也足以令一個正常人走向黑化。
同樣的,主體從工廠換成醫院或者肇事司機,甚至是社會上的普通人類,仇恨你們為什么不捐錢,再匪夷所思的理由都能令一個人走向極端。
然而,韓守心沒有。
倒不是說他善良,該怎么形容呢,葉久從這個人的資料中,字里行間,讀出了名為平凡的詞語。
盡管他在二十歲時逃離,但打從骨子里,韓守心已經烙印上了平凡。
他已經平凡到,連黑化也沒有了資格。
比如夢想大廈的二層,葉久當時是真的有感而發,一些酒吧里的齷齪,可比二層的女孩們要過分得多。
韓守心就算扭曲,也只是到了這種程度而已。
而令葉久感到意外的,還是白晨。
就連怪談扭曲都無法影響到這姑娘在他心中的位置。
這段時間為白晨準備的一切,還有最后關頭的所作所為,都是強有力的佐證。
或許是因為,韓守心之所以能溝通特呱,出發點還是在于白晨這個女孩,所以白晨具備了特殊性。
又或許,韓守心和楊帆一樣,只是單純地因為人類的可能性。
葉久想著,心中情緒莫名。
他看向展開的《最后向日葵》。
總之,還得把這張畫給白晨看。
這是韓守心最后的遺愿。
只不過,現在這張畫成了污染物,白晨想要靠近都難,更別說觀看了。
拍照嗎,不知照片是否存在異常,回頭嘗試一下。
葉久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必須得承認的一點,對于韓守心而言,白晨非常特殊。
甚至于,最后這張畫的行程,說白晨是直接的原因也不為過。
那么,白晨是否可以……
想到就做,葉久按著耳機,取得通訊。
“給我白晨現在的情況。”
很奇怪,沒有立刻得到反饋,耳機另一邊很平靜,只有隱約的呼吸聲,證明通訊仍在,沒有斷開。
葉久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發生了什么?”
沉默仍在持續,正當葉久要第三次詢問之時,云起清冷的聲音響起。
“王爵,是我。”
伴隨呼嘯風聲,還有機車引擎的轟鳴,云起明顯還在執行任務,為搜集雕像而奔波。
葉久心中的不安感更強了。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不是出事,怎么他的聯絡人員忽然換成了云起。
“怎么了?”
葉久直接問。
“白晨出事了。”
葉久無言。
講道理,今天之前,白晨是誰,他根本不認識。
就算到了現在,也只是停留在韓守心非常重要之人的印象上,所有關于白晨的印象,都是和韓守心相關。
只是,當云起說出白晨出事之后,葉久瞬間聯想到了韓守心。
沒來由的,他忽然想,如果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不是自己,是韓守心,他會是什么反應。
那個平凡的男人,是這樣形容,當他得知白晨車禍消息趕往醫院時的心情。
“我是抱著殺人的覺悟去的。”
深夜的風在廢墟徘徊游蕩,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像是有誰的魂靈哭哭啼啼,令得這一片只余下葉久一人的戰場,更加蕭索凄涼。
“怎么了?”
葉久再一次問,聲音平靜,風聲更急,吹動他的發燒他的衣角,孤獨的少年坐在廢墟的大石之上,殘破的黑風衣飄飄蕩蕩,像是白幡飄搖,就在燭光搖曳的林堂。
云起大概聽出了葉久話語的異常。
沉默了下,叫他。
“王爵。”
聲音清冷如往昔,卻多了點別的情感。
葉久仰頭,鉛灰色的夜空,無星無月,陰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天還沒亮。
這一晚,到底要多久才過去。
他想。
“我沒事。”
“稍微有些難受,只是這樣。”
“好。”
耳機另一邊傳來鳴嘯,云起大概是進了隧道,密閉的空間內高速行駛的車輛發出怪異而尖銳的聲響。
“她失明了。”
這是云起的聲音。
名校瞬間狂響,蓋住了整個世界。
風更急了。
葉久如竹似松,坐于大石之上,額前與風衣獵獵,他自巍然不動。
云起叫他,葉久答應。
兩人交流了下,云起說她已經拿到了三尊雕像,簡單講述了接下來的計劃,并且叮囑葉久呆在原地,不要亂走,騎士團的人馬上就到,污染物002的后續收容行動,還有葉久的傷勢處理,等后續支援到位了繼續進行。
葉久平靜地交流,應和著云起,也按著對方的要求,說了說自己的感受。
“真的啊。”
“我沒事。”
少年白凈的面龐,安寧平和。
他只是看著手中的畫。
自始至終,一直看著這張畫。
《最后向日葵》
“沒騙人,再說了,我哪敢騙你啊。”
“想法的話,倒是有一點。”
葉久稍作沉默。
“伯爵。”
他叫云起,目光落在畫作之上,那一枚懸于半空的花瓣,形似淚水。
風聲頓時大作,幾乎淹沒葉久的話語。
“向日葵也會哭嗎?”
那是兩個小時前的事了。
白晨的病情突然惡化,各項生命指標狂跌,還好當時新世界的人沒走,緊急叫來值班醫生,最短時間內送往手術室進行治療。
就在剛才,搶救結束。
性命是保住了。
只是因為并發癥的影響,白晨視網膜脫落,失明。
葉久平靜地聽完匯報。
這時,耳機對面已不是云起,換成之前那一位黑客。
“王爵。”
黑客猶豫道。
“來自伯爵的命令,請問你現在的心理狀態如何?”
“還可以。”
葉久說。
“活著就好。”
他喃喃,聲音縹緲得好似夢囈,轉瞬消散在了風里。
“活著就好。”
葉久看著手中的畫,,忽然問道。
“確認一下,你剛才說,白晨病情忽然惡化的時間點,是在掛掉電話后三分鐘對嗎?”
鍵盤聲響了一會。
“是的,準確的時間點是3分27秒。”
葉久嘆了口氣。
雖然無法確定,但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測。
“謝謝。”
他說了句,想起不久前的畫面。
韓守心完成時的向日葵沒有落瓣,葉久用白皮拓印的向日葵也沒有落瓣。
幾乎只是一眨眼,葉久忽然就發現了一枚飄落花瓣,形狀像是淚滴。
當時他還奇怪,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只是現在回過頭去看。
時間點,對上了。
向日葵落下花瓣的同時,川南鎮的另一邊,白晨病情惡化,開始急救。
所以,你也預感到了嗎?
葉久觸碰那枚形似淚滴的飄落花瓣,冰冰涼涼,讓人覺得悲傷。
終于,還是看不到啊。
葉久嘆氣。
韓守心臨死前那明亮的雙眼,跳出腦海,栩栩如生。
老兄,你的愿望,我可能做不到了。
葉久仰頭,都說了啊,這一夜,無星無月。
真黑。
失明之后,也是這樣的世界嗎?
葉久想象著。
怎么說呢。
我明明答應了別人。
失約了啊。
呵,虧我的劍還叫締約之刃。
真的是。
葉久扯了扯嘴角。
無論怎么說,失約的感覺,真不好受。
“王爵,騎士團已抵達,距離您所處位置三百米,目前狀況良好,請求下一步行動許可。”
“批準。”
“已收到。”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騎士團按照計劃,一步步推進,以自身作為恐懼雷達的方式,測定出了污染物002的具體污染邊際。
191米。
再精確也沒那個必要,初步的測定結論,便是以污染物002為中心,半徑191米的圓形區域,只要踏進這個范圍,就會開始受到污染物002的影響,開始產生恐懼情緒。
并且,隨著逐漸深入,恐懼的強烈程度以七米為一單位遞增,新世界暫時將污染物002的恐懼范圍,按照由外及內的順序,分成十三個等級,稱為十三環。
十三環便是最外圍,一環便是污染物002本體半徑七米的空間。
測定還在繼續,騎士團十名自愿嘗試的人員中,有六人倒在了十三環,三人倒在十二環,有且只有一人,突破進了十一環,哪怕他只是一只腳邁入十一環的范圍,不超三秒當場暈厥。
葉久逐一送這些暈厥的人員離開。
值得一提的是,污染物002的恐懼邊界,還有零環的存在,也即污染物本體。
同時,在目前這些十環開外的記錄外,還有一人的記錄高居榜首。
零環,王爵。
就目前手頭的資料分析,污染物002的恐懼邊界,可不是簡單的逐倍遞增那么簡單,三倍四倍,甚至更多,每深入一環,所需承受的恐懼簡直匪夷所思。
騎士團內訓練有素,從刀山火海中走過來的戰士,也只是走到了十一環。
而王爵呢,零環。
所有看到這個結論的人,都是心頭一震。
“伯爵,真的沒關系嗎,王爵的零環,不需要隱藏嗎?”
小宅問。
“沒事。”
云起正在主持第四尊雕像的發覺工作。
她摸了摸兜,沒煙了。
今晚的消耗有點大。
她抿了抿嘴,繼續回答。
“老虎需要展示他的爪牙。”
“真正的強者,從不需要隱藏。”
小宅哦哦了兩聲,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準備一下。”
云起看向青色東方,天色將明。
“我們的客人要來了。”
“零組嗎?”
小宅問。
云起勾起嘴角,笑容鋒利。
沒有等到回答,小宅撇了撇嘴,然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說話時帶上重重鼻音,慵懶得像是只貓。
“對了,王爵他跑去醫院了,好像是要去看那個女孩,嗯……”
“我記得是叫……白晨來著。”
小宅揉了揉眼,真的是有些累了,這一晚事情太多,就連抽空瞇一下都沒時間,小宅苦惱地想自己可能又要胖了,熬夜可是女孩子的天敵啊,我的黑眼圈可怎么辦呀,越想越氣越想越氣,小宅橫眉立目,劈手從桌子手里奪過可樂噸蹲蹲一通猛灌。
舒服啦 心情愉快的小宅,頓時覺得自己又是那個縱橫網絡無敵手的美噠噠小仙女啦。
“讓他去。”
云起注意到小宅那邊異常熟悉的聲音,表情絲毫不為所動。
“唷,現在不擔心王爵的心理問題了?”
小宅調侃著。
“之前緊張恓恓的是誰啊,是誰啊是誰啊。”
砰地一聲槍響。
之后是云起幽幽的聲音。
“槍有時候是會走火的,很危險,你知道嗎?”
小宅小雞啄米般點頭。
云起垂眸,掩去眼中滿溢的笑意。
就是她了。
葉久站在門前,透過玻璃窗,眺望房內的女孩。
她穿著病號服,臉色蒼白很是柔弱。
葉久的目光停留在對方緊閉的雙眼上,良久。
“現在科技很發達,國內針對盲人無障礙這方面的開發,有幾家很不錯的公司,基本可以輔助白小姐正常地上網瀏覽。”
“比如智能手機,有一款叫天明的軟件,安裝之后可以根據使用者的觸摸,讀出相對應的信息內容。”
“電腦上也有類似的讀屏軟件,還可以做到打字,雖然錯別字會比較多,但基本能夠與人交流……”
葉久默默聽著身邊一個黑西裝的介紹。
他是國內盲人無障礙方面的專家,經驗豐富,值得信賴。
葉久從醫生處了解到,白晨的情況很復雜,不只是視網膜脫落,還伴有視神經的損傷,后續治療非常艱難,恢復的可能性,不大。
不過,醫生也建議他嘗試一下針灸,或許能恢復一些,對于視神經方面的損傷,針灸療法效果不錯。
再之后,就是找來這位無障礙專家,無論怎么說,總得生活下去。
聽著介紹,葉久移動目光,他看向了藍天和白云,此時已是上午九點,陽光正好。
天終于亮了。
你看不到。
葉久目光平靜。
你們都看不到。
根據新世界后續統計,在韓守心死后,大量金銀珍珠瑪瑙化成塵土,在原夢想大廈廢墟,沒有找到任何一點普世意義上的財寶。
具體機制不明,新世界目前的猜測是,考慮到大量金銀離奇出現,嗎,找不到夢想大廈內大量財寶的來源,或許與特呱有關。
也就是,這個怪談還具備點石成金調類型的能力。
葉久看向白晨,女孩皺著眉,大概是做了噩夢。
她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因為自己,一個年輕人成了怪物,一個鎮子幾乎顛覆,甚至,世界差點迎來末日。
葉久想著失明的白晨,想著為救她溝通怪談的平凡韓守心,想著異變成半蛙人的千里博夫婦還有更多更多的人。
有的事為了活下去,有的是為了讓別人活下去,有的是為了更大的利益,有的是為了愛情。
眾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