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處?柳江畔,天鴻居,老媽眼前。
大清早,陳醉一睜開眼便看到老媽聶錦兒那張恐怖的面孔。
只聽聶錦兒惡聲道:“狗雜種,快點起來,本小姐要游歷江湖,立即給我打點行裝。”
陳醉連忙起身應了聲是,心下難過,暗自尋思:老媽的病又犯了,這幾年我這當兒子的已經盡了力,大江南北有些名氣的大夫差不多都會診過了,連京城告老的御醫我也給您請來了,都說您是氣迷心竅,得了失心憂是絕癥,離了熟悉的生活環境,病情會惡化的更厲害。這些年您每出一次門,病情便要惡化一些。搞的兒子我也只好畫地為牢,哪也去不得,再這樣下去,不僅是您瘋的厲害,我可也快瘋了。
想歸想,陳醉還是如往常一般,引著聶錦兒來到母親的房間,假意收拾了幾件簡單衣物,包了一個小包袱交給聶錦兒,又引著她出了后園,登山而上,在山中轉了大半天后,說了句:江干了,湖平了,咱們也該回去了,外祖父給您選好了婆家,您也該成親了。
聶錦兒面露嬌羞之意,答一句,只好依從爹爹之意,我便嫁給三師叔的弟子罷。陳醉將聶錦兒引回家中,聶錦兒喜不自勝回到閨房。陳醉看著母親喜滋滋的關上房門,不大會兒屋子里傳來愉悅的哼唱。陳醉立于門外終于長嘆一聲,直奔后園,見云玄感在那里守著酒缸打酒也不搭話,奪了酒葫蘆便是一通狂飲。
這幾年,聶錦兒的瘋病越發的嚴重,時不時的便誰也認不得了,陳醉差不多每隔十天半月就要陪她走這一遭,每次回來心情便糟的無以復加,只得以酒澆愁。陳醉飲酒千杯不醉,借酒澆愁愁更愁,酒缸里的美酒見底的時候陳醉似乎終于想明白這個道理,從大石頭上一骨碌身站起便走。
耳聽云玄感在身后叫道:“你小子又要去那兒?貧道勸你還是別白費力氣了,那個地方沒有七品飛天的實力,想要徒手爬上去,難如登天,以你的體力,根本沒可能,等你折騰完了,還得麻煩我老人家去把你弄回來。”
......
后山,瀑布前。
轟然而落的巨流重重的砸進深潭,奔騰不息的水流從深潭中溢出,順著千百年形成的溝渠一路向下,最終匯聚到柳江中。深潭上方的石壁已被這九天銀河沖刷了千萬年,上面的著力點早被水流摩擦的滑不留手。陳醉精赤著上身,只穿了條短褲,附著在被水流沖擊的光滑無比的石壁上,盡全力扣緊石壁上凸起的地方,迎著激流一點點往上攀蹬。
冰冷的激流沖擊在身上,不止是巨力驚人,那水中刻骨的寒意同樣讓人難以忍受。這樣的攀登極度考驗人的意志和膽略。向上的過程中,陳醉總需全神貫注,集中所有精神意念在這石壁上,拼盡全力讓自己忘記那刻骨的寒意。每一次找出一個新的落腳點,都需要無數次失敗的嘗試。
這座大山本是西域千雪山脈的尾部,從此地向西行,一路往上攀登綿延十萬里盡是千雪山脈。這瀑布的源頭便在那山脈之巔。由終年積雪化作萬億條潺潺溪流一路往下,流到此地時已萬涓春水化銀龍,飛流直下三千尺。
此水至陰,酷寒無比。這瀑布四周因其散發的寒氣寸草不生,即便是炎炎夏日,只需站到那水氣散發的范圍內,便會讓普通人寒顫不止。若說硬沖進那瀑布當中,即便是一般的武道中人五品以下絕難抵御。那水龍自上而下,越是低的位置需承受的壓力便越大。但現在,陳醉卻憑著強大的精神意志已攀登到瀑布十分之一的高度。竟還能停在那里苦苦支撐。這樣的雄健體魄便是武道中修煉到內息藏氣的高手也要自愧不如。
云玄感神色凝重,看著瀑布上還在苦苦堅持的陳醉,眉頭緊鎖自語道:“萬載玄冰所化葵水之英,雖經十萬里奔波仍寒氣不散,尋常人若站在那里只需片刻之功,定然元陽耗盡生生凍煞!這少年初始來到這里時最多不過涉水至石壁下方,現在竟已能抵御住那刻骨冰寒,這般煉體之術鍛煉出的體魄當真如鋼似鐵,即便是武道一途毫無寸進也絕非尋常人了,事到如今只好繼續下去,若能將他體質轉化為先天體魄則老道士自由矣!”
激流洪峰下,陳醉仍在苦苦堅持。瀑布在這個季節的水量頗不穩定,時而如天河倒泄莫可抵擋,時而如傾盆驟雨,抵御起來倒不難。陳醉這一次嘗試也許是因為水量減少的原因,竟遠較前幾日爬的高。
陳醉心中歡喜,四下里尋找著力點,便在此時瀑布的水量突然暴漲,一股豪流發出轟隆巨響,傾瀉而下,兜頭砸在臉上。他強咬牙關,硬是死死扣住石壁上的凸起部位,勉強將身子穩定在那里,如想往上攀登卻再無一絲余力。
冰冷的巨流沖擊在身上,陳醉不僅無力再攀登,只是停留在這個高度都已勢比登天。只覺得冰冷的水流沖擊在身上,渾身的氣血都被調動到皮膚表面御寒,四肢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丹田氣海中似有一股真元蠢蠢欲動,卻始終被那神秘瓶蓋壓制著,欲動而不能。
陳醉多次經歷此事,早已意識到,那蠢蠢欲動的潛力正是自己苦修所得的真氣,只需能調動開來,這武道第一層境界立時可破!一想到此節,本已搖搖欲墜難以為繼的陳醉猛然發出一聲低吼,四肢同時發力,牢牢堅守在巖壁上,任這天河巨流如何沖擊,就是不動分毫。
與此同時,陳醉的丹田氣海中被壓制的那股潛力猛然爆發,終于沖破了那股神秘外力的壓制,陳醉只覺得心胸之間豁然開朗,四肢力道剎那倍增,不由心頭大喜,直欲狂呼一聲。不料剛動此念,忽覺四肢百骸無有不痛之處,緊接著渾身上下的力道潮水般退卻。陳醉心中頓時悲涼一片,自己終究沒能跨過那道檻。
陳醉仰天長嘯憤然怒罵道:“他奶奶的,那活兒又來啦!”俄頃后,終于力竭,狂吼一聲,不甘的從上跌落至深潭。不出云玄感意料的,他又昏迷了。
后園,云玄感面色凝重,將手自陳醉胸前抬起后又緩緩放下,抬起又落下的手說明了他心中的糾結。
“竟果真成就了先天體魄?雖然品級很低但終究給他做到了,這又該如何是好?”老道士在心中問自己。幾次抬手按在陳醉丹田之上,又緩緩抬起,終究還是有些難以下手。
十年來,這少年被自己以無上真氣壓制體內真氣成長,導致他遲遲不能邁入武道第一層境界,但日久天長,他自身的經絡氣血也已被這兩股真氣滋潤的強悍無比,又經過那巨瀑煉體的錘打,如今他竟已是先天體魄之人。而且是這世上唯一的后天修煉而成的先天體魄之人。
這些年守候至今,就是為了等候今日。當日來到此地,多方打探后才鎖定了這個少年。如今他已然露出應卦而生的潛質,現在滅殺此子易如反掌。可老道士卻又想到了這十年來的點點滴滴,不禁大為猶豫。轉念又想:先天體魄雖然少見,但畢竟不過是莽夫之道,雖說一旦成為這種體魄便會力大無窮,但卻無法再感悟到丹田氣海和天地元氣。西戎蠻族當中似這樣的沖陣莽夫還少了嗎?又有幾個成氣候的?
既然不能感悟天地元氣變化,就沒可能成為真正的武道高手。不過是皮糙肉厚力氣大些罷了。
這少年雖然智慧過人卻并不長于權謀,且素無野心,只精于商賈之道和詩詞歌賦。這樣一個人真的可以如那卦象所示改天換地,傾覆天下?
區區先天一品而已,并且還是個二十歲的成年,這也能算作強大的武者嗎?
老道士忽然又想起了另一個人。百年前那人也是先天體魄,不過修煉到先天八品的境界,便已讓大趙帝國八位九品平湖的刺客無法奈何于他。老道士那時也在其中,那人雖然沒有通玄的功力,卻勝在先天八品體魄周身上下刀槍不入,且力大可拔山,那樣的力道下,他信手丟出的東西都能化作殺人的利器。
回思那夜的慘烈,至今已是十品之上的神道宗師境界的云玄感仍不免心驚。
八名刺客皆是九品,八把劍,光寒沖斗牛,劍氣縱橫處,房倒屋塌天高三丈。在那劍氣的中心位置,一人站在三丈深的劍坑中,連那身號稱無物可破的鏜猊寶鎧都已被劍氣割碎,那人卻赤身裸體安然無恙!當時云玄感震驚極了,就在他們打算跳進坑中與那人玉石俱焚時,那人的侍衛趕到了。萬箭齊發,那些鳳尾箭,倒刺箭,當真是絕頂高手的噩夢。而那些軍人竟連同那人一起射。那場刺殺之后,大趙八大劍客只剩下了老道自己。
那人卻安然無恙。
想起那人,云玄感心中隱痛,不禁神色再變!此子就是那應卦而生之人,斷不可留!殺!殺!殺!老道士強迫自己忘卻十余年過往,心中連道了三聲殺,出手絕情惡狠狠按在陳醉丹田氣海之上。掌力吐出之前卻又想起此事的前因后果。
百年前上代玄門祖師無極術士羽化之前留下一副遺卦,預測了百年后會有圣徒出,屆時天下大亂,大趙江山傾覆。云玄感本是大趙宗室,又是當時在玄天宗門中同輩里最佼佼者,無極術士因此將他選作尋圣之人,入世為官,專門負責按祖師遺卦尋出那即將禍及天下的圣者。目的卻是務必令應卦人一生無作為。
當日無極術士遺卦所顯,圣人降生于西南,入世之時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天地色變。當年云玄感依從師祖遺卦找到此地,幾經輾轉才打探到那夜天雷異相,聶錦兒奔雷入懷后不久產子的傳聞,因此認定陳醉有重大嫌疑。這些年觀察下來,陳醉確有早慧不凡之處,但并無半點傾覆社稷席卷天下的野心,這一點與卦象所顯的圣人欲使天下兢從一句十分不符。
老道士思及此處,手上灌入陳醉體內的真元不禁一滯,只這剎那的猶豫心中瞬時想起往日情景。一時百感交集頓覺大為不忍。萬一這少年不是應卦之人,我又該如何?忽然又想起少年前陣子說起的城中童謠,這件事傳了這許久還在紛紛擾擾不停歇,實在有些非同尋常,也不知道這西南稽查司的都指揮使是干什么吃的?
究竟是什么消息也查不到,還是不想查?老道士煩躁的想到,若這傳聞是那陳師道一手炮制,那這圣人出于西南之說莫不是要應在他身上?圣出西南并非降生而是降世?
心中懷著重重疑云,老道士的手緩緩從陳醉身上離開,暗忖:本來尋圣之事該是寧殺錯毋放過,但你畢竟才不過先天一品的境界,罔我還擔心世間會出現第二個那人,這先天體魄只能由天所授,從未聽說先天體魄還可以靠修煉而得的,他不過一品境界且已不可能修煉成任何武道,便任他修煉下去又能翻起多大浪去?且看看再說。
陳醉醒來時第一件事便是按照鐘大俊傳的方法潛運意念感悟丹田內的動靜,讓他驚駭莫名的是那里竟跟往日大相徑庭。任他如何集中精神,所感悟到的始終只是一片蒼茫混沌。仿佛丹田已經不知所蹤!又連續試了多次都是如此。他大驚失色連忙坐起。一睜眼便看見云玄感。
老道士沉聲道:“你這次昏迷了三天!”
陳醉此刻已心如槁灰,只覺得過往十余年來到這世界的經歷仿佛只是一場武俠夢,現在夢終于碎了。丹田氣海是修煉武道的基礎,任何修煉的方法第一步都是要先感悟到那里的動靜。這是武道一途顛撲不破的真理。任誰如何驚才艷艷刻苦努力也休想不經過這一關而登堂入室。
陳醉生而知之,若離開武道一途,做任何事都會是驚才艷艷震驚天下的人物。但為了心頭那個不散的武俠夢,卻忍受了十年寂寞,多年人前受辱和嘲笑,只為有一天能沖天而起,瀟灑自由笑傲江湖。可是現在卻已經連修煉武道最基礎的都失去了,不禁捫心自問:在這條路上繼續尋索還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