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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獵戶

  塞納斯聯盟南北是山脈,地勢總體上自東往西逐步攀升,生活在沿海的人們因此又將帕拉圖人稱為高原人。

  奔馬之國的西南邊陲的狼屯鎮海拔高度接近一千四百米,處于金頂山脈北麓的松櫟林帶。

  狼屯鎮南邊的森林中,一人合抱粗的針葉巨木直插云霄、遮天蔽日。只有斑斑點點的陽光從樹冠縫隙間透射下來,滋養著林間的雜草和灌木。

  千百年來,自然萬物在這里無人問津的生長、死亡、腐爛,最后化作了深達數尺的腐殖質土壤。

  獵人拉爾夫家的小屋就搭建在這樣的密林深處,只有一條獵人踩出來的小路通往人類社會。

  得到拉爾夫的警告后,吉拉德、溫特斯和謝爾蓋立刻跟隨拉爾夫父子趕到了獵戶的木屋。

  木屋簡陋而尋常,屋外有幾個散發著難聞氣味的木桶,似乎是用來鞣制獸皮的容器。

  “兩位大人,請看。”拉爾夫從屋內取出了一條動物殘肢,呈給了吉拉德和溫特斯:“這是今天早上在獸夾上發現的。”

  溫特斯現在已經不再試圖糾正村民稱他為“大人[Lord]”了,吉拉德對此似乎也早就習以為常。

  看起來這部分殘肢曾經屬于一頭鹿,但現在只剩下了蹄子到大腿骨的部分。

  溫特斯只能看出來這么多,他不覺得有什么異樣。

  吉拉德也頗為疑惑地問:“夾住的獵物被野獸撿了便宜,雖然不走運可也是尋常的事情。咋就和狼災扯上了關系?”

  “有關系!”拙于言辭的拉爾夫情緒變得焦慮又急躁:“請您倒是看看大腿骨上的斷茬!”

  “你.他.媽咋說話呢?你那嘴不會說話我.他.媽給你縫上!”謝爾蓋的火氣一下子躥了上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對自己的老兄弟不敬。

  “沒事,沒事。”吉拉德立刻安撫兩人。

  老獵人拉爾夫沒有還嘴,只是低下了頭向鎮長道歉。倒是小獵人貝爾攥緊了手里的木弓,怒視著老謝爾蓋。

  溫特斯拿過鹿腿仔細觀察了一遍骨頭的斷口,他確實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拉爾夫先生,我們不是獵人,你理所當然的東西我們不懂。這條鹿腿究竟有什么問題,你得仔細解釋給我們聽。”

  老獵人指著骨頭斷面,比劃著解釋道:“兩位大人,這骨頭是被活生生咬斷的。鹿踩了夾子動不了,某種野獸把鹿咬死后又咬斷了鹿腿,拖著剩下的部分進了林子里。”

  “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嗎?”

  “尋常的野獸根本咬不斷鹿大腿骨!因為咬不動!”獵人拉爾夫語速飛快,神情焦躁:“大人!這是頭極壯的成年雄鹿,腿骨更是堅硬難啃,可是卻被直接咬斷!可想這野獸上下齒間咬合的力量得有多大!

  聽了獵人的話,溫特斯重新審視手中的殘腿——能咬斷這種骨頭就能扯掉人的胳膊。

  溫特斯眉頭緊鎖著問老獵人:“是狼?”

  “狼做不到!像狼這種百來斤的野獸,最多只能是把鹿咬死后原地吃掉。狼更沒有力氣把公鹿的尸體拖走,哪怕是一群狼也不行!狼捕殺的都是老弱病殘。能干掉這種成年大牲口的絕非尋常野獸,非得是虎、羆這等猛獸才行!”

  光用嘴說還不夠,老獵人跑回屋里取出兩根雪白光滑的股骨棍:“大人您看,這是用被狼吃的鹿剩下的大腿骨做的手把件。狼愛吃髓,能咬斷肯定不會放過。可您看這兩條骨棒,除了有牙印外完好無損!”

  “那你為什么說是狼災?”聽到對方否認是狼,溫特斯滿頭霧水。

  老謝爾蓋尷尬地解釋道:“長官,俺們這地方管野獸傷人都叫‘狼災’。”

  溫特斯這才明白,他點了點頭又問獵人:“你的意思是現在有一只大型猛獸正在這片林子里出沒?”

  “對!但也不太對!”老獵人懊惱地扯著頭發,嘟囔著說:“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釋,也不知道從哪說,反正這陣子林子里就是很不對勁!”

  和底層士兵朝夕相處一年后溫特斯逐漸明白:一些沒有受過文法教育的士兵語言能力極為匱乏。他們說話沒有重點,連復述都磕磕絆絆。必須得有耐心,還得能從混亂的敘述中抓住關鍵詞才行。

  “不急,你慢慢說,想到什么說什么。”溫特斯拍了拍獵人的肩膀,搬了個木樁子示意拉爾夫坐著說。

  獵人拉爾夫感激地看了駐鎮官一眼,想了好一會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

  仔細聆聽的溫特斯努力從其中分辨出關鍵的信息。

  “……結果從前一陣開始,平時很難見著鹿、獐、狐、兔發瘋一樣從林子深處往外跑……我們父子在獸徑下陷阱,最開始抓到不少好貨……可近些日子捕到的貨許多都被野獸拖走吃得干凈,而且位置一次比一次靠近外面……昨日我還在林子里發現了從未見過的腳印……”

  “等等。”溫特斯精神一振,打斷了老獵人:“你發現腳印了?”

  “是的,大人。”

  那你還說這么多廢話?溫特斯忍不住腹誹了一句,他立刻命令獵戶拉爾夫:“在哪里?帶我們去看看!”

  在獵人父子帶領下,溫特斯、吉拉德和謝爾蓋朝著森林更深處前行。

  這里是真正人跡罕至的地方,越往深處走,森林就變得愈發安靜深邃。鳥啼蟲鳴也無法打破森林無止境的沉默,只能聽見風拂過樹葉時沙沙作響。

  回頭看去,溫特斯已經找不出來時的路。

  但獵人父子對這片森林了如指掌。看起來少說有四十歲的獵人拉爾夫在林間健步如飛,很快就找到了記憶中的位置:“就是這里!”

  三日前下了一場雨后一直是晴天,泥漿中的足印被保存了下來。

  撥開擋住視線的蕨草,一個恐怖的爪印顯露了出來。

  看到這個爪印,獵人父子之外的三人全部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掌五爪,整個爪印將近有溫特斯鞋子的兩倍長。

  獵人拉爾夫說的沒錯,能踩出這種爪印的猛獸絕不可能是狼。狼在這等龐然大物面前也只是食物。

  只是看到這個爪印,溫特斯眼中原本寧靜安詳的森林突然就變得危機四伏、處處殺機。

  馬匹開始變得躁動不安。吉拉德帶來的兩條梗犬夾著尾巴,嗚咽地哼叫。

  “惡獸會到處撒尿警告同類。”拉爾夫指著那兩條夾著尾巴發抖的獵犬斬釘截鐵地說:“這兩條獵狐梗肯定是聞到尿騷味了,否則不會嚇成這樣!”

  “圣體在上!”老謝爾蓋湊近爪印驚呼:“啥玩意能長這大?”

  “還有別的腳印嗎?”溫特斯問。

  拉爾夫搖了搖頭:“沒了,只見到這一枚。”

  “那最好別在這久留,我們先回拉爾夫家。”溫特斯什么武器都沒帶,一秒也不想在這里多待。他看向吉拉德:“米切爾鎮長,您覺得呢?”

  “說的沒錯,我們先離開這里。”

  拉爾夫父子一前一后引領,五人原路返回了獵戶的小木屋。

  吉拉德和謝爾蓋都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林間穿行太久都有些體力不支。倒是獵人父子步履輕快,面色如常。

  吉拉德穿著粗氣地問老獵人:“到底是什么東西?能從腳印看出來嗎?”

  “五個爪子,看形狀應該是熊。”拉爾夫面色凝重地回答:“可那爪印太大了,大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你覺得會再鬧狼災?”吉拉德又問。

  拉爾夫考慮了好久,最后說:“野獸平日都躲著人活動,更不會跑到離人煙這么近的林區。可這只大家伙的活動范圍卻越來越靠近森林邊緣。俺覺得它再往外跑,遲早要碰到人。一旦嘗到人血,那它肯定會開始捕人為食。但說不定它也會掉頭重新往深林里去。唉,可大人您問我,我也不知道……”

  聽了獵人的話,吉拉德看向了溫特斯:“蒙塔涅閣下,我覺得我們可能需要召集民兵了。”

  溫特斯先是一愣,然后才醒悟過來:民兵事務歸他這個派駐軍官負責。

  “您覺得需要組建討伐隊?”溫特斯反問。

  吉拉德無聲的點了點頭。

  謝爾蓋興奮地一拍大腿:“沒錯!.干.他.娘的,管他什么巨獸!只要吃槍子就不怕弄不死它!”

  溫特斯·蒙塔涅從未把自己當作帕拉圖人,但這一刻他真的進入了狼屯鎮駐鎮軍官的身份中。

  他的眉頭擰了起來:“召集民兵至少能讓各村有一點自衛能力,我覺得可行。但是否要派出人手捕殺這頭野獸,我想聽聽專業人員的意見。”

  “拉爾夫先生。”蒙塔涅少尉直視老獵人的雙眼,嚴肅地說:“你不用擔心,你說的話我負責。但你要實話告訴我……作為一個獵人,你覺得出動民兵捕殺這頭野獸可行嗎?”

  蒙塔涅少尉言辭懇切,拉爾夫咬了咬牙,鼓起勇氣答道:“稟大人。您給我臉我不能不要。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林子實在是太大了,根本不知道那東西在哪。如果真想殺它,那得是全鎮人出動圍獵才行,而且稍有不慎就那東西就會跑掉。

  兇獸都有靈性,一旦殺它不成,它懷恨在心以后反而更難纏。更何況它還沒有傷人,更不該主動招惹它。我覺得現在讓大家都小心一點就夠了,如果它真傷人再捕殺不遲。萬一它自己回到森林深處,那就更好不過。”

  溫特斯仔細地聽完后,又看向吉拉德:“您覺得呢?”

  “這也是個穩妥的辦法。”吉拉德也同意:“那暫時就這樣吧。”

  已經沒什么可說的了,溫特斯、吉拉德和謝爾蓋便準備離開獵人小屋。

  “拉爾夫先生,我覺得你這幾天也不要留在這里了,先到村里親朋家暫住兩日吧。”臨行前溫特斯特意叮囑道,他擔心獵戶父子因為大意反而出事。

  老獵人感激地點了點頭。

  溫特斯又笑著對小獵人說:“小子,下個禮拜日再來射箭吧,下次我準備你想要的獎品!”

  小獵人貝爾不屑地撇了撇嘴,這小子箭術驚人,輕而易舉從一群成年人手中贏走獎品——半打羽毛筆。不過這個半大小子顯然不喜歡這些玩意。

  看到這正處于逆反期的半大小子,溫特斯反而覺得有趣。他頷首致意,輕刺馬肋作別獵戶父子。

  在返回狼屯鎮的路上,溫特斯、吉拉德和謝爾蓋一路閑聊。

  “為什么把野獸傷人叫狼災呢?”溫特斯仍然有些疑惑:“這是帕拉圖的方言嗎?淵源何在呢?”

  “不是帕拉圖,就是咱們這的方言。杜薩村以及河東、河西兩村都這么叫。”吉拉德笑著答道。

  提起這事,老謝爾蓋就豪情萬丈:“這地方以前一直鬧狼災!早年可把在這生活的莊稼佬禍害的不輕。后來俺們杜薩克被安置到這里,那可是狠狠打殺了一通。大狼小狼都宰了不老少,我現在還有一副狼皮護膝呢!最后把狼都趕進山里最后才算消停。嗨!本地老娘們現在嚇唬小孩還在用‘再哭,狼就把你叼走’!”

  “米切爾鎮長,謝爾蓋先生,恕我冒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都是杜薩人吧?”溫特斯忍不住問出了疑惑已久的問題:“怎么會在塞納斯聯盟定居呢?”

  從聽到吉拉德·普萊尼諾維奇·米切爾這個古怪的名字時,溫特斯就已經在懷疑吉拉德是杜薩人了。

  “俺們當然是杜薩克!那不是一眼就能和莊稼佬分開?”老謝爾蓋哈哈大笑,他回憶著說道:“要說俺們咋跑到你們這來了?那話可就長了,三十多年那時候俺們還給老皇帝當差呢,完了吧就被……”

  “弗拉基米諾維奇!夠啦!別說啦!”吉拉德顯然不想多談此事,出言叫停了老謝爾蓋的回憶。

  謝爾蓋倒是異常聽話。吉拉德喊停,他立刻就不說了。

  見吉拉德不想多談,溫特斯也換了個話題:“米切爾先生,我有些好奇……你為什么叫謝爾蓋先生……弗拉基米諾維奇?”

  這個問題顯然可以回答,吉拉德笑著解釋道:“謝爾蓋他爹本名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諾維奇的意思就是弗拉基米爾的兒子。他也叫我普萊尼諾維奇,因為我爹本名普萊尼斯,我們杜薩人都這么叫。”

  溫特斯大笑著說:“那我應該是不是應該叫格拉維諾維奇?”

  沒想到此言一出,吉拉德和謝爾蓋面色都有些尷尬。

  吉拉德想起了別的事,忙問溫特斯:“您剛才是讓拉爾夫父子到親朋家暫避幾日嗎?”

  “是的,我覺得現在處境最危險的可能就是他們倆了。”

  “恐怕他們沒地方可去。”吉拉德有些擔憂地說。

  “為什么?”

  “因為那個小娃娃是赫德人的種。”老謝爾蓋粗聲粗氣地捅出了實情:“拉爾夫搞來個赫德婆娘,后來死啦。剩那么一個小娃娃。當初要不是普萊尼諾維奇可憐他們,他們根本都入不了狼屯的籍!”

  “行啦行啦,別說了!”吉拉德喝止了老友。

  謝爾蓋立刻噤聲。

  吉拉德撓了撓后腦勺,繼續說道:“其實也好解決。我把他們父子倆暫時請到我家來就行了。”

  謝爾蓋冷言冷語道:“怕人家不領情哩。”

  吉拉德想了想,說:“就算拉爾夫不想來,為了他兒子的安全他也會來的。”

  老謝爾蓋冷哼一聲,沒再說什么。

  吉拉德又看向溫特斯:“蒙塔涅少尉,您覺得這樣安排怎么樣?”

  “那當然是再好不過。”溫特斯有些受寵若驚,緊忙回答:“就是麻煩您了。”

  “嗨,不妨事,房間空那么多我難受得慌呢……”吉拉德說著說著,突然又一拍腦門:“少尉,召集民兵的事情……河東、河西和杜薩村我跑一趟就行。但那兩個新教徒的村子,非得咱倆一起去不可……”

  ————割————

  帝國歷526年公教會審判庭刊印的《巫術之錘》中記載的關于狼人的內容:

  “……半人半狼……畏懼銀、蒜和圣水……力大無窮、暴虐嗜血、極度危險……一旦被咬傷,即便一個心地純潔的人,一個不忘在夜間祈禱的人,也難免在烏頭草盛開的月圓之夜變身為狼……”

  新歷(帝國歷)1020年,大數據庫收錄的人類學碩士論文《神話生物背后的深層意識探究——以狼人為例》的節選內容:

  “……五世紀之后,隨著對內殖民進程的加深,人類開始向森林、荒野索要土地,這導致了大量野生動物傷人的事件出現。也就是在這一時期,狼人的傳說不脛而走……今熱沃丹省狼屯市的地名便是源自六世紀初盤踞于此地的一支狼群,狼屯市農村地區至今仍然流傳著關于狼人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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