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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恐怖劇場

  鎮上少有的熱鬧,平日里冷清的兩條主干道現在熙熙攘攘。

  一輛又一輛農家大車停在路邊,土路上被小攤位擠滿。

  每月第二個星期一狼鎮是狼鎮的集市日,不光周圍幾個村的村民會過來,連很少同舊教徒接觸的新教徒也會露面。

  正因如此溫特斯·蒙塔涅少尉把審判、處刑和抽簽一并放在今天。

  這座邊陲小鎮今天展現出她生機勃勃的一面。

  附近幾個鎮的行腳商紛紛來趕集,本鎮的農戶也把家里多余的農副產品帶到集市販賣。

  老實的農夫只是在地上鋪一塊布,把從田間地頭摘取的瓜果蔬菜擺在上面等人來問價。

  而聰明的農夫已經在讓他漂亮的女兒挎著柳籃沿街叫賣雞蛋。

  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爭吵聲不絕于耳。

  因為有對土匪的公開審判和處刑——這對于農戶而言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說不定二十年后都還是談資。

  所以甚至有鄰鎮的農民拖家帶口來看熱鬧,正在附近巡回演出的雜耍戲團也瞅準機會趕來賣藝。

  大家都爭先恐后想要搶個好位置,鎮中心的氣氛絲毫沒有審判、處決、抽選民兵該有的肅穆,倒是宛如一場盛大的慶典。

  剛組建不久的狼鎮衛隊正在街上巡邏、維持秩序,七名衛兵頂盔貫甲、肩扛長戟,看起來威風凜凜。

  衛兵的武器盔甲剛從熱沃丹買來——溫特斯和吉拉德順便給鎮上武庫添置了一些裝備。

  難得去趟郡治,肯定是要一次把能辦的事都辦完。

  狼鎮衛隊現在共有七人,兩名全職衛兵是安格魯和貝爾這兩個半大小子,還有五名兼職衛兵是溫特斯從各村挑選的民兵。

  雖然并不是職業士兵,但頭戴閃亮鐵盔、身披簇新革甲的農家小伙同樣英氣逼人。

  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同時也令他們同村的伙伴們羨慕極了。

  有個杜薩克小伙子攬住瓦希卡的脖子大笑著說:“可以呀!穿上這身以后有模有樣的。”

  看在謝爾蓋的面子上,杜薩村的衛兵名額給了瓦希卡·莫羅佐夫。

  “別鬧,我在執勤呢。”瓦希卡笑著回答。

  杜薩克小伙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套家伙從熱沃丹買來的?”

  “那當然,全新的,連漆都沒掉。”

  “等今天完事,借我也穿穿。”

  “不讓帶回家,執完勤我得還給武庫。”

  “嗨,這有什么,偷偷帶回去嘛。”

  一匹銀灰駿馬分開人群從兩人身旁經過。正在閑聊的瓦希卡瞥到馬腹上的銀紋,瞬間打了個激靈。

  自車隊從熱沃丹返回后,狼屯已經無人不識蒙塔涅少尉的“強運”。

  瓦希卡飛速站好、敬禮。

  馬上的少尉點了點頭,繼續朝著前面去了。

  “唉,你可把我害慘了。”瓦希卡哭喪著臉對同伴說。

  “這有啥嘛?”對方疑惑不解。

  “算了。”瓦希卡催促同伴快走:“回去再說。”

  在鎮中心巡視一圈,溫特斯沒發現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倒是在鎮子邊緣的路旁,他看見吉拉德正在和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大吵。

  看到溫特斯,吉拉德高興地揮手:“蒙塔涅少尉!”

  溫特斯輕夾馬肋,快步靠上前去。

  “這位是本鎮駐鎮官,蒙塔涅少尉。”吉拉德沖著年輕男人說:“你要做的買賣必須要他同意才行。”

  “日安!大人!”還不等少尉說話,年輕男子搶先說道:“鄙人的生意雖然常常遭受不公對待與歧視,但絕對合理合法。請看,這是本郡駐屯所發放的特許狀。”

  年輕男子遞上來一卷羊皮紙。

  讀過紙上的內容,溫特斯又看向男子身后:

  幾頂支在路邊的大帳篷,一個病怏怏的老婆子坐在邊上收錢。衣衫襤褸的男人排著隊等進去,又提著褲子出來。

  “你是.拉.皮.條的?”溫特斯扶著馬刀問道。

  “大人,請不要說得如此難聽嘛。”皮條客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鄙人只是個中介,在有一技之長的女士和有需求的男士間牽針引線。”

  溫特斯懶得和這油滑的東西多說,他再次檢查特許狀。措辭不像是假的、漆印也不像是假的、簽字同樣不像是假的。

  看著在少尉重新查看特許狀,皮條客的笑意更濃。

  “一張羊皮紙,我看不出真假。”溫特斯不冷不熱地說。

  皮條客的笑容霎那間變得僵硬:“怎么會呢?這是熱沃丹的羅納德少校親自簽發的特許狀,您再仔細看看?”

  “那你回熱沃丹再給我帶一封證明信回來?”

  “大人,這份特許狀中有一處隱蔽的記號可辨真偽。”皮條客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請求道:“請讓我指給您看。”

  溫特斯把特許狀遞了回去。

兩手交錯間,皮條客隱蔽地將一袋銀幣塞向少尉手心。“這下總行了吧?”他心想  但他萬萬不曾想到,一向無往不利的“防偽記號”這次居然碰了壁。

  溫特斯把錢袋扔到皮條客面前,冷冰冰地問:“你的手不想要了?”

  年輕男子驚慌跪倒在地,連聲求饒,語無倫次地說:“大人!這份特許狀真是真的,我一時糊涂……”

  “在這里等著。”溫特斯觀對方神情不像作偽,便拉上吉拉德往治安所去。

  對于帕拉圖的法律他并不了解,所以這種事得找通曉法律的專家。

  老托缽修士瑞德聽過吉拉德的講述,把手中的特許狀放在桌上,笑道:“帕拉圖的確允許妓院娼館合法經營,這次還真是他占理。”

  “傷風敗俗!”吉拉德火光沖天:“還有花柳大病!三十年前不知禍害了多少杜薩克。”

  老修士捋著長髯笑著說:“想合法取締他們辦法也是有的,不算難事。”

  “什么?”吉拉德一下子來了精神。

  “他私自占用鎮上的土地經營,可以扣押他們的人員、帳篷和車輛。”

  “那小子鬼著呢,特意把帳篷支在鎮外。”

  “整個狼屯的土地都是公家的,有什么內外區別?”瑞德修士輕描淡寫地說:“況且在帕拉圖經營這種場所,從業者要由醫生定期檢查、開具證明才能上崗。種種手續盤查下來,少一環就可以收拾他。”

  吉拉德有些啞口無言。

  溫特斯勸解老杜薩克:“我看帳篷外都是伐木隊的人。那些人過的又苦,周圍又都是男人,讓他們有個排解渠道對于鎮里更安全。況且特許狀不像假的,既然如此犯不著用這等手段為難那皮條客,最好的辦法還是讓本鎮居民管好自家兒郎。”

  吉拉德沉默了,鎮公所變得安靜。

  溫特斯見老杜薩克被說動,站起身來:“我去和那拉皮條的說。只許今天,今天之后趁早滾蛋。”

  吉拉德輕輕點了點頭。

  瑞德修士叫住正往門外走的少尉:“你考慮好了嗎?”

  “嗯。”

  “那就好。”

  門從外面被拉開,安格魯急急忙忙地對少尉說:“長官,劊子手準備好了。”

  狼鎮人觸犯法律,死刑以下的懲罰都可以由駐鎮官獨自裁定。

  如果犯下的是重罪,則將由鎮長、駐鎮官以及郡里派下的使者組成三人審判委員會。

  但是像“馬掌伊萬”匪幫這類罪犯——他們既不是狼鎮居民,同時還是現行犯。

  那就沒有審判委員會,也不允許辯護,罪名已經確立,溫特斯只需要量刑。

  溫特斯習慣性地找到瑞德修士商議。

  老修士哂笑著說:“還量什么刑?在奔馬之國土匪、強盜之流被抓就是死刑,區別無非你想讓他們怎么死。”

  “抓的匪徒里有個小孩子,才十二歲出頭。”溫特斯有些猶豫:“我想知道帕拉圖的法律對于對他有沒有減刑?”

  “沒有,但量刑權歸你,你想怎么減刑就怎么減刑。”托缽修士平靜的像一座深潭:“但你想減到什么程度?”

  “流放?”

  “帕拉圖沒有流放。再說往哪流放?這里已經是塞納斯聯盟的邊疆。”

  “肉刑?”

  “砍掉一只手等于斷絕了他重回正道的可能性,連農場短工也不收受過刑的人。”

  “勞役?鞭刑?”

  “你不覺得這樣對死掉的狼鎮人太不公平了嗎?”瑞德略帶諷刺地說:“從法律上來說,帕拉圖不承認土匪、強盜之流是共和國公民,他們自然也沒有任何公民權利,任何人都可以捕殺他們。

  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不是自愿加入匪幫,而是被迫成為匪徒。基于此,你給他減刑也沒有任何意義。再過幾年,你又會在新墾地的某一個匪幫看到他。你去問問劊子手就能知道,他處決的罪犯里不知有多少是屢次受刑的慣犯。”

  “那怎么辦?”

  “怎么辦?給他一份財產,讓他能養活自己,那他以后就不會再次淪為盜匪。但你不覺得這樣對于死掉的狼鎮人太不公平了嗎?”老托缽修士的語氣平和:“你是狼鎮的派駐軍官,又不是馬掌匪幫的派駐軍官。你的職責是守護這方土地和人民,不是憂慮一名匪徒的命運!”

  劊子手準備好后,教堂響起了莊嚴的鐘聲。

  狼鎮的衛兵們打開牢門,將七名土匪一路押解到鎮廣場。

  夾道圍觀的人數至少上千:五個村的農民和杜薩人、在莊園里干活的長工、騎著馬的莊園主和他們坐在馬車里的妻女……幾乎所有狼屯人都趕來鎮上。

  見到這副陣勢,幾名衛兵的緊張神色溢于言表,吉拉德腦門上也沁出汗珠,生怕有什么閃失引發騷動。

  突然一個女人擠出人墻,沖到囚犯身邊,用手中的石頭拼命捶打著囚犯。

  瓦希卡和另一名衛兵緊忙上前把兩人分開。女人被推到邊上,跌坐在土,里痛哭不止。

  被打的那名絡腮胡囚犯卻哈哈大笑,還朝著女人啐了一口。

  瓦希卡見狀怒不可遏,狠狠一拳砸在絡腮胡囚犯面門中央。

  囚犯被打得雙腳離地,鼻骨和兩顆門牙當場折斷。還不等他把嘴里的血吐出來,另一名衛兵掏出塊破布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當當。

  圍觀的人群中響起一陣喝彩聲,消息傳得像風一樣快,人們已經知道那名女子是一名死者的妻子。

  在場的狼鎮人都是靠辛苦勞動過日子,自然對盜匪滿腔憤恨。加上對那名不幸女人的同情,怒火便燃燒的更加熾熱。

  從治安所到鎮廣場短短一段路,不停有石頭夾雜著咒罵朝囚犯飛來。

  審判過程很簡單,幾名杜薩克講述了徒涉場伏擊當日的情形。小本汀先生也出庭指認匪徒,聲淚俱下要求以血還血。

  簡單的流程結束后,鎮廣場上安靜到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人們屏息凝神等待駐鎮官最后的裁決。

  宣判的聲音冰冷:“死刑,全部。”

  歡呼聲從人墻最前排一直擴散到最后面,之前還能咬牙死撐的囚犯們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幼稚的童聲哭得最凄慘。

  但沒人在乎他們的眼淚,衛兵將囚犯從地上拖起來押赴刑場,人們跟衛隊后面蜂擁向刑場。

  在鎮子西北邊的空地上,鎮里的木匠幾天前就搭建好一座臨時的臺子。

  被尊稱為“名師弗朗茨”的劊子手弗朗茨·施密特身著盛裝,同他的助手早已等在那里。

  離刑場越近,死囚的情緒越崩潰,有死囚死命掙扎、有死囚哭喊著祈求圍觀者的賜福與寬宥。

  把死囚帶到刑場邊,一切就由劊子手弗朗茨和他的助手接管。當把死囚交給劊子手時,衛兵們明顯松了一口氣。

  剩下的就是劊子手的儀式表演。

  年過六旬的名師弗朗茨目光銳利、精神矍鑠,他已經執行過數百次處決,對付死囚自有辦法。

  一名死囚拼命地掙扎、咒罵,劊子手的助手——弗朗茨年僅十六歲的孫子幾乎控制不住他。

  老劊子手箭步過去,沖著死囚喉結就是一記刺拳。

  剛才還在掙扎咒罵的大漢一下子啞火,捂著喉嚨、臉色漲紅栽倒在地。

  而對于那些只是在拼命念誦經文、祈求寬恕的囚犯,弗朗茨則不去管他。

  老劊子手示意孫子首先處決那個喉嚨遭受重擊的死囚,兩人將他抬上刑臺的一把“審判椅”,用繩索將捆住。

  卡曼神父走上前去,允許死囚親吻經書,聆聽死囚最后的懺悔。

  吵嚷的圍觀人群逐漸變得安靜,人們聚精會神地看著劊子手做準備,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老劊子手身著一套堪稱突兀、奇特而花枝招展的盛裝,下半身是粉紅色緊身長襪配淺藍色齊膝短褲,上半身則是藍色白領緊身衣。

  他摘下帽子,為了以示尊重。

  又穿上一件皮背心,為了防止上衣沾上血漬。

  準備工作完成后,他向自己助手點了點頭。助手解意,恭敬地將武器奉給主刑人。

  老劊子手握住劍柄,將斬首大劍從鞘中一口氣拔出。

  處決大戲就此進入高潮。

  那是一柄堪稱巨劍的武器,劍刃長度超過一米、重量超過六斤、劍鋒平而無尖、劍身前后等寬,完全針對斬首而鑄造,

  一行文字銘刻在劍面上:“謹防惡行,否則無異于自掘墳墓。”

  刑場如同死亡般寂靜。

  名師弗朗茨莊嚴地站定位置,將斬首大劍高舉在右肩之后,深呼吸一口氣,猛然發力。

  劍身在空中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從右后方將死囚的兩節頸椎砍斷。

  頭顱飛了出去,骨碌到刑臺邊緣,斷頸處仍不斷噴血,濺了劊子手和助手滿身。

  助手撿起頭顱高舉在半空中,繞著刑臺四邊向四周的人群展示。

  伴隨著幾聲女士的尖叫,剛剛鴉雀無聲的刑場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苛政雜賦引發盜匪橫行,而盜匪橫行則勢必導致嚴刑峻法。

  瑞德修士的話語無情而真實:需要決定的不是匪徒的生死,而是要他們怎樣死。

  “您想要如何處死他們?”名師劊子手同溫特斯見面時,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火刑、絞刑、溺刑、輪刑、車裂……每種處決方式都對應著不同的罪行。

  處決不光是為了殺死犯人,處決本身就是一場盛大的表演。

  公開審判、處刑前的游行、處決本身,構成了這恐怖劇目的三大元素。

  老實本分的人們辛辛苦苦才能勉強溫飽,當小偷、強盜、土匪卻可以不勞而獲。平民痛恨盜匪,隱約間卻也在嫉妒盜匪。

  公開處決不光是為了阻嚇民眾,同時也是在宣示世俗統治者的權威,更是給生活艱苦的本分人家一個發泄怨恨的渠道。

  沉穩可靠的劊子手代表公權力出面,以程序化、儀式化的方式處決罪犯,是維持三者間脆弱微妙平衡的靈魂。

  斬首——蒙塔涅駐鎮官挑選的死法——沒有太多痛苦,干凈利落。

  也是唯一照顧死者尊嚴的處決方式。

  名師弗朗茨瞥了一眼剩下的六個死囚,看到那個抽泣的小孩子時,他想:“海因里希[弗朗茨的孫子]大概也只比他大幾歲吧。”

  他示意自己的助手下一個是那位最年幼的死囚。

  在刑場的每次呼吸對于死囚而言都是一種煎熬,這是劊子手的憐憫。

  “那個朝著死者家人吐口水的絡腮胡。”弗朗茨心想:“讓他最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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