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時的醫療所里,巴德正給溫特斯檢查左耳的傷勢。
聽力器官的構造涉及解剖學知識,方圓一百公里之內恐怕只有卡曼神父了解,因此巴德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會不會就這樣聾了?”溫特斯頗為酸楚、委屈地問。
“不會。”巴德安慰道:“莫里茨少校最后不也痊愈如初。”
“唉。”
“沒事。流血說明有創口,所以別亂碰。放心,沒事。”
把溫特斯安頓好,巴德開始處理其他傷兵。
按照陸軍條例,醫療所應當設立在安全的后方。但是巴德發現越早讓傷兵接受治療越好——哪怕是最簡單的治療。
所以他的臨時醫療所就搭在戰場上:馬車當手術臺,擔架是拿長矛做的,工具只有小刀、鉗子和縫針。
當常備軍士兵被運回大營接受治療時,杰士卡大隊的民兵可以在臨時醫療所拔箭頭、取鉛彈、縫刀傷。
不過截肢等術式還是得送到軍團醫療所。
不出三分鐘,巴德看見溫特斯又跑進醫療所。
溫特斯問:“但少校是兩耳,我只有左耳……”
“沒事,你放心。”巴德一邊縫針,一邊回答。
“哦。”
三分鐘以后。
“你怎么知道沒事?”
“我猜的。”
又過去三分鐘。
“我萬一恢復不了怎么辦?我難道真的就這樣失聰了?我……”
“不會的,你別亂碰就行。”
“好吧。”
又是三分鐘過去。
溫特斯再一次跑進醫療所。
“你饒了我吧。”巴德苦笑道。
“上頭讓我們去打掃戰場。”
“我也得去嗎?”
“這個。”溫特斯撓著腦袋說:“你不去也行。”
“那你過來干嘛?”
“我就是想問……你真的能確定我沒事嗎?”
“出去!”
有人說:大戰之后,必有大雨。
但是這次不太一樣。
降雨已經提前預支,當廝殺聲逐漸消失之后,倒是數日未見的太陽露出真容。
明媚的陽光灑在大地上,給人帶來一絲暖意。
草葉上的雨滴反射點點輝光,荒原仿佛被披上一層薄紗。
戰場美的令人感覺不真實,只有冰冷的尸體無情地提醒人們這里剛剛發生過什么。
帕拉圖士兵拉成松散的兩排橫隊,正在打掃戰場。
所謂打掃戰場就是收集能用的東西、給瀕死的敵人解脫以及確保死掉的敵人死透。
塞克勒將軍甚至連休息的時間都不給,視線范圍內的戰斗剛一結束,他便敦促所有還能行動的士兵作業。
杰士卡大隊也在打掃戰場的隊列之中,經過數次“鍛煉”,大家對于這項工作已經非常熟練——甚至比常備軍還要熟練。
人人同時攜帶長短兵器,見到敵人尸體先用長兵器給一下,然后用短刀割掉耳朵記功。
溫特斯騎著強運,跟在一輛單套馬車后面。
不時有民兵把帶血的盔甲、武器放上馬車。有赫德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安德烈和梅森與他并肩騎行,幾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溫特斯捋著強運的鬃毛,隨口說:“騎兵還是得配屬到大隊,最好一個大隊配一個分隊。”
安德烈啞然失笑:“給步兵大隊配一個分隊的騎兵?還不如叫給騎兵分隊配一個步兵大隊,你也不算算開銷。”
“換個說法,騎兵和步兵在大隊層面混編會很有用。”
“廢話,騎兵無論何時都很有用,四條腿就是比兩條腿快。但是騎兵絕不能分散,必須集中。可以視情況分配給步兵大隊。”安德烈總結道:“你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是單獨作戰。”
溫特斯看向若有所思的梅森:“學長,你怎么說?”
“皮帶不夠用。如果車軸夠結實,或許可以干脆不用懸掛。但火炮、車架都要減重。”梅森沒頭沒腦甩出一句話。
安德烈揶揄道:“還在琢磨你女兒的事情?”
梅森眼睛一眨不眨,反問:“你們兩個光說騎兵、步兵要搭配使用,那再加上炮兵如何呢?”
“那大炮要先能跟上行軍速度,不說跟上騎兵,至少得先跟上步兵吧?”安德烈拍拍學長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我們三個小小的百夫長,研究這些干嘛?”
“是啊!研究這些干嘛?回帕拉圖我不還是得去養豬?”梅森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溫特斯心里難過,小聲安慰學長:“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梅森笑著搖搖頭,沒說話。
松垮的雙排橫隊不斷向前移動。
有民兵揮手高喊:“大人!這里有活口!”
“能說話嗎?”安德烈問。
“能!”
“帶去給中校。”
能不能開口說話,這是決定赫德俘虜生死的一條橫線。
處決俘虜這種事情,維內塔軍隊還算比較克制。除有必要,否則不做。
至于帕拉圖人,他們處決赫德俘虜沒有任何心理壓力。是否保留俘虜完全取決于運力、戰局和指揮官的心情。
不知不覺之間,溫特斯等人也漸漸被“邊民”的殘酷習俗所同化。
一名綠盔纓的傳令騎兵遠遠跑來,到處高聲問:“杰士卡大隊在哪里?”
溫特斯招呼那傳令兵過來。
傳令兵恭恭敬敬地問:“請問哪位是蒙塔涅長官?哪位是梅森長官?”
“什么事?”
“將軍要見兩位。”
傳令兵領著兩位百夫長一路疾馳。
“將軍?”溫特斯不僅胡思亂想:“阿爾帕德?塞克勒?找我干嘛?”
到場之后,他才發現傳令兵的語法有問題,不是[將軍],而是[將軍們]。
阿爾帕德和塞克勒被一眾校官簇擁著,杰士卡中校也在場。
溫特斯感覺渾身不自在,因為他發現校官們死死盯著他和梅森,有人嫉妒到眼睛都在冒綠光。
他同時發現,兩位將軍正站在白獅亞辛被炮擊的小土包上。
“兩個小子,愣著干嘛?”阿爾帕德將軍意氣風發地朝兩個百夫長招手:“過來!”
這片不大的區域看起來很慘烈,人尸、馬尸枕籍。再加上下雨和踩踏,已經變成一塊泥潭。
不成樣子的尸體浸泡在泥水中,已經開始泛白。
溫特斯的注意力被一只胳膊吸引。
那只胳膊孤零零插在泥里——看起來是左手——指向天空。
至于身體的其他部分……不知道去了哪里。
究竟是胳膊離開身體,還是身體離開胳膊,也很難下定論。
屠夫會被屠宰場的景象所觸動嗎?
溫特斯不知道,但是他的確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感覺——絕不是愧疚,但也不是喜悅。
阿爾帕德拄著一柄馬刀,指了指青鎏馬的尸體,打量著兩人問:“杰士卡告訴我,是你們兩個小子一炮把亞辛給打死了?”
杰士卡對著溫特斯微微點頭。
“炮是我們開的,將軍。”溫特斯一五一十地回答:“但敵酋亞辛應該沒死。”
阿爾帕德拊掌大笑:“俘虜交待,亞辛受了重傷,說不定這會功夫已經死逑了。”
少將又踢了踢腳邊插著青翎羽的頭盔,打趣道:“不管亞辛死沒死,你們這一炮都讓他大出血。一炮打死四個千夫長!若不是親自數出四個頭盔,我還以為是杰士卡喝醉了。”
“是杰士卡中校的指揮得當。”梅森給出標準答案。
“杰士卡騎兵出身,他懂個屁的放炮?”阿爾帕德嗤笑一聲,他用馬刀指著地上的一具尸體:“尤其是這個人,知道他是誰嗎?”
溫特斯和梅森當然不知道。
那具尸體的盔甲被鉛彈打出密集的凹坑和孔洞,整個人幾乎變成蜂窩。
“這人名叫[博格力],意思是貓頭鷹。他是亞辛的[怯不花豪格科塔],也就是親衛千夫長。你們干掉他,就等于折斷亞辛一臂。”
溫特斯有一點點印象,在第一炮和第二炮間隙,應該是這個人奮不顧身擋在亞辛前面。
他很想看看這位勇士長什么樣,但貓頭鷹的五官已被打得不成人形。
“你們干的不錯,我要賞你們。”阿爾帕德也不遮遮掩掩,他直截了當地說:“若你們是帕拉圖人,連升三級也不過分。但你們是外人,我不可能直接拔高你們軍銜。”
“博格力的這把刀歸你了。”阿爾帕德把拄著的彎刀扔給梅森:“你是聯省人,我放你回聯省。”
“還有你。”阿爾帕德從胸甲和鎖子甲的夾層掏出一個閃亮的東西,扔給溫特斯:“這個歸你。”
東西入手沉甸甸的,溫特斯發現是一個精致的酒壺。
溫特斯還在琢磨這個酒壺是什么意思。
梅森抬頭,突兀開口:“將軍,請讓我留在帕拉圖。”
“怎么?”阿爾帕德的眉毛挑起:“你不想回家?”
“想,做夢都想。”梅森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是在聯省,我還不如外人。”
阿爾帕德哈哈大笑,其他帕拉圖軍官也跟著笑,只有杰士卡等幾人沒笑。
少將擦了擦笑出的眼淚,突然臉色一變,冷聲問周圍的校官:“你們笑什么?”
眾人僵在原地,噤若寒蟬。
“他說的不對嗎?”阿爾帕德冷沉著臉問:“他若是聯省的人,還會來奔馬之國嗎?”
沒人知道該如何回答。
阿爾帕德冷哼一聲,轉頭看向杰士卡中校:“你們大隊有功,都要有獎賞。帶你的人去邊黎,我讓你們第一個進城。”
視線以內的戰斗已經結束,視線范圍之外的地方,戰斗還在繼續。
帕拉圖輕騎兵已經動身追殺殘敵。
赫德大軍土崩瓦解,正是驃騎兵大顯身手的時刻。
如果是塞克勒軍團潰敗,步兵在茫茫荒原一個都逃不掉。
可現在是赫德人潰敗,他們卻能憑短途機動能力輕易脫離接觸。
赫德人抱成一團是騎兵,四散逃命就是牧民。能否擴大戰果,全看帕拉圖驃騎兵的本事。
比起披甲重騎兵,驃騎兵不著甲、負重輕、使用更加靈活迅捷的輕型馬。
赫德騎兵來去如風,帕拉圖驃騎同樣來去如風,而且風速更快。
會戰戰場還沒分出勝負,阿爾帕德已經派人去抄赤河部老營。
也難怪帕拉圖的步兵派系內心不平衡,他們干最苦的活,榮譽、功勞和戰利品卻大半被騎兵拿走。
不過杰士卡大隊現在心里一點芥蒂都沒有,因為他們可以第一個進入邊黎。
所謂“第一個進城”,就是第一批搶劫的委婉說辭。
白獅自行在城墻上炸出一個大缺口,倒是給帕拉圖人省了不少力氣。
杰士卡大隊在缺口外集結,摩拳擦掌等待中校一聲令下。
眾人喜氣洋洋,還有人跑過來問,什么時候把金人起出來?
埋金人的地點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而金人的消息也被勒令保密——雖然肯定沒法保密。
之前是被特爾敦部堵在橋頭堡里,明知金人就在外面也只能干瞪眼。
如今眼見赫德人潰敗,民兵們變得焦躁難耐。
溫特斯只能安撫眾人,“確認安全就去挖。”
實際上,根本不用民兵提醒,杰士卡大隊的軍官們已經為金人傷透腦筋。
是上交給軍團?還是私下分了?
上交給軍團最簡單,但可能只會發下一條腿作為獎勵。
私分,難免走漏風聲,會有人見財起意。而且私分需要設備和時間,想把兩噸黃金分成幾百份并不容易。
而且金人到底算大件?還是算小件?這是一個“法律”問題。
按不成文的規矩,戰利品小件歸私,大件歸公。
金銀一般都算小件,因為沒人會搞出特別大的金銀器。
像金銀的錢幣、刀鞘、臂環這類東西,誰拿走歸誰,天經地義。
杰士卡大隊繳獲的金銀祭器,這些東西定義就比較曖昧。
中校交上去三件,剩下的都給參與作戰的民兵分了,軍團那邊也沒有追究。
誰成想特爾敦部搞出一個金人來……按黃金來算,它就是小件。但按尺寸來算,它就是大件。
溫特斯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這件事還真就只能杰士卡中校拿主意。
讓杰士卡中校頭疼去吧!眼下溫特斯只想進城一探究竟。
大隊全員整裝就緒,中校一聲令下,民兵小心翼翼“攻”入邊黎。
但是預想中的抵抗和巷戰沒有出現,邊黎靜悄悄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
眾人站在缺口處,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
“赫德人的城和我們的也沒什么區別嘛。”夏爾打量著邊黎的建筑、街道,低聲說:“就是爛了一點。”
赫德人在內城鋪設了石板路,倒是很講究。
石板路兩側都是土墻草頂的長屋。過了一遍火,又過了一遍水,長屋的房頂和墻面還有焦黑的痕跡。
“搶劫都不會搶!”杰士卡中校恨鐵不成鋼:“別都傻站著。往城中心走,去找最漂亮、最豪華的屋子。遇到敵人,大喊示警!”
眾人這才一擁而入。
騎著馬的杜薩克們沖在最前面,迅速消失在街道盡頭,濺了其他人一身泥水。
“這幫杜薩克小崽子!”杰士卡難得笑罵:“搶劫還真是他們祖傳手藝。”
溫特斯有點想通是怎么回事,他對中校說:“恐怕邊黎還能作戰的人都已經跟著白獅突圍了,城里估計只剩下老幼婦孺。”
“我想也差不多。”杰士卡點點頭。
兩人正說著話,皮埃爾又從街道盡頭疾馳回來,險些撞到自己人。
“怎么了?”溫特斯臉色一變,大聲問:“還有殘敵?”
皮埃爾跳下馬鞍,上氣不接下氣:“城中心還有一個大帳篷!比特爾敦老營那個還大!”
邊黎主城中心,一頂巨大而豪華的氈帳突兀佇立著空地上。
城墻內部的空間總是很拮據,但是這頂氈帳周圍二十米內沒有任何建筑。
在氈帳后面,一匹青馬倒在一塊大石板上。
馬尸的胸膛被劈開,似乎有什么東西破體而出。其余部分完好無損,場面異常詭異驚悚。
溫特斯捏著鋼釘,小心翼翼用彎刀挑開門簾。
氈帳里面煙霧繚繞。
沒有找到眾人盼望的第二尊祭天金人,氈帳內只有一堆已經熄滅的篝火,和滿地身批奇裝異服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