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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接觸

  走路、筑營、休息、走路……日復一日。

  行軍的疲憊和枯燥,可以通過溫特斯的記錄窺見一二:

  第一日,沿匯流河南岸行進,烏鴉啄食浮尸,無事發生。

  第二日,繼續向東,天氣轉冷,無事發生。

  第三日,走[阿爾帕德]徒涉場過河,水沒馬膝;于徒涉場北岸設壘,無事。

  第四日,繼續行軍,無事。

  第五日,行軍,無事。

  第六日,無事。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沒寫記錄。

  第十天夜里,巴德、安德烈、梅森悄悄溜進溫特斯的軍帳。

  借著昏暗的燈光,幾人動手把小張地圖拼接成殘缺的大張地圖。

  想看軍團的小比例地圖,他們的級別還不夠。

  好在他們的頂頭上司是約翰·杰士卡,杰士卡中校習慣給下屬發大比例戰術地圖,用以說明和講解地形。

  地圖就是路線。

  看了半天,安德烈得出結論:“正在往東北走。”

  “廢話,關鍵是為什么要往東北走?”梅森支著下巴,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胡茬。

  “冥河,都是因為冥河。”溫特斯困得直打哈欠,他指著地圖之外的空地說:“浮橋沒了,只能往上游去,找水面窄的地方渡河。”

  安德烈也打了個哈欠。他起身活動僵硬的肌肉,不耐煩地問:“還要走多遠才能回帕拉圖?”

  溫特斯輕輕抬手。

  “咻。”

  “咻。”

  兩次細微的破空聲。

  地圖上代表[邊黎]的小圓圈多了一枚鋼釘,另一枚鋼釘飛入圖紙之外的地面。

  如果是不相熟的軍官,看到這一幕可能認為溫特斯是在炫耀技巧。

  但軍帳里的幾人都了解:溫特斯是在強打精神。

  他越是疲倦,非戰斗使用魔法的情況就越頻繁。

  幻痛讓昏沉的溫特斯略微清醒,他撐著額頭,低聲說:“冥河大營到邊黎,我記得來的時候我們走了十八天。”

  巴德略微思考,回答:“沒錯,是十八天。”

  “十八天,考慮輜重隊的行軍速度,寧多算,不少算,就算200公里。”

  “差不多。”

  溫特斯找來紙筆,邊寫邊說:“過了冥河就是無人區,又是100公里。加起來,滿打滿算300公里。”

  “就按300公里算,沒必要那么精確。”梅森也拿起繩尺,在巴德的幫助下開始動手測量。

  梅森和巴德負責測量,溫特斯負責記算,安德烈負責看熱鬧。

  幾人最后得出結論,他們現在離馬頭坡鎮還有210公里左右,距離冥河大約98公里。

  “也沒多遠。”安德烈樂觀地估計:“二十天?”

  其他三人的目光都投降不在地圖范圍內、然而就在那里的那條河——冥河。

  210公里,以強運的腳程不會超過四天,要是有備用乘馬還能更快。

  但行軍不是賽場跑馬,問題不在于距離,在于地形。

  河流、丘陵、泥沼,來的時候只是小麻煩,走的時候卻是攔路虎。

  其他攔路虎還算好辦,庫爾瓦萊亞——冥河才是關鍵的關鍵。

  杰士卡大隊來時走的是補給線,是理論上最近的路線。

  因為帕拉圖人規劃補給線簡單粗暴:兩點之間線段最短,拿炭筆在地圖上給邊黎和馬頭坡鎮拉一條直線,就是原則上的補給路線,實際路線都是對這條直線的修正。

  補給線和冥河的交點,就是曾經存在過浮橋的地方。

  雖然那個交點不是最佳選址,但是依靠前期偵察和規劃、訓練有素的工兵以及大量預制構件,帕拉圖軍隊有能力在不適合架橋的位置架橋。

  可是彼時能,不代表此時能,撤退的帕拉圖軍隊可沒有來時那般余裕。

  幾個百夫長猜得差不離:原有浮橋被毀,僅憑現有資源,帕拉圖工兵無力再搭設同等規模的浮橋。

  所以帕拉圖軍隊必須往上游走,去水更淺、更窄的渡河點。

  那就得繞路。

  “不知道。”溫特斯搖頭說:“橋在哪里?我們不知道。后面有沒有追兵?我們也不知道。”

  “煩!”安德烈出聲抱怨:“藏著掖著,什么也不告訴我們,還得我們自己猜!”

  溫特斯也有點壓不住火氣:“多少也該通報一點。什么都不說,搞得人心惶惶。”

  安德烈抱怨的是帕拉圖軍隊,其實維內塔軍隊也差不多。

  為防止泄密和恐慌,作戰意圖和情報都被嚴格封鎖。不到最后一刻,絕不告知下一級軍官。

  大部分時間,士兵臨上陣都不知道來龍去脈。

  軍用地圖更是機密中的機密。

  倒退三十年,繪制地圖和海圖理論上還是神職人員的特權,因為“凡人無權描繪神創造的世界”。

  帕拉圖陸軍規定,百夫長級軍官不得使用、查閱中小比例軍用地圖,但是可以查閱、使用大比例戰術地圖。

  可是在實際操作中,百夫長根本就什么地圖也看不到——反正也用不著百夫長執行戰略機動。

  之所以溫特斯幾人手上有地圖,是因為有杰士卡中校給他們繪制。

  而為下屬繪制地圖,杰士卡在帕拉圖軍隊還是獨一份。

  “保密是應該的。”巴德說了一句公道話,他動手收拾地圖:“散會散會,都趕緊回去休息。”

  油燈被熄滅。

  漆黑之中,仍能聽見安德烈憤憤不平的聲音:“走路、走路、走路,天天除了走路還是走路,也不知道把我們往哪帶,還不如來點赫德人讓我們消遣消遣。”

  他的愿望實現了。

  第十一天,杰士卡大隊遭遇赫德輕騎。

  沒幾個人看到赫德騎兵的身影,但是絕大多數人都聽到清晰的槍聲。

  身后哨騎號槍一響,隊尾的幾名杜薩克立刻躍上馬鞍,奔向槍聲源頭。

  作為距離最近的軍官,溫特斯最先趕到隊尾,他只能看到幾名杜薩克的背影越來越遠。

  “去的是誰?”溫特斯凜聲問。

  “小米切爾先生。”有狼鎮民兵回答:“還有瓦夏,他們那帳的杜薩克都去了。”

  安德烈帶著二十幾名杜薩克也很快趕到。

  “怎么回事?”安德烈問。

  “號槍響了,別的不知道。”溫特斯回答。

  談話間,皮埃爾等人已經越過山坡,脫離眾人的視野范圍。

  “別傻愣著!”安德烈甩了一圈馬鞭,高聲下令:“過去看看!跟緊我!”

  話音未落,安德烈一馬當先沖向山坡。其他杜薩克毫不猶豫,催動戰馬緊隨其后。

  杰士卡中校是第三個趕到現場的軍官。

  中校的獨目掃視四野,除了荒涼只有荒涼。他沉聲問溫特斯:“赫德人?”

  “不知道。”溫特斯搖了搖頭:“切利尼少尉剛帶人過去。”

  “最多不過幾個哨探,讓你的人繼續走,不用停。”

  轟隆的蹄聲由遠及近,配屬給先鋒部隊的騎兵中隊疾馳而來。

  驃騎兵們風馳電掣般掠過杰士卡大隊,徑直馳向后方山坡。

  “殺光赫德蠻子!”有民兵沖著驃騎兵們高喊。

  按理說,他的聲音應該會被馬蹄聲徹底蓋住。

  但這聲吶喊鉆進了驃騎兵的耳朵里。

  一名驃騎兵摘下漂亮的制帽,朝著杰士卡大隊的民兵們揮了揮,似乎在說“瞧我們的吧”。

  民兵的隊列頓時響起一陣歡呼。

  杰士卡中校輕聲感慨:“你死我活……你死我活呀。”

  “您說什么?”溫特斯沒聽清。

  “沒什么。”杰士卡中校掃了溫特斯一眼,囑咐道:“讓你的人繼續走,不用準備防御,赫德人沒這么快跟上來。”

  溫特斯點點頭,用擴音術向本隊人馬下令:“繼續行進!不許駐留!”

  穿著華麗軍服的驃騎兵也消失在山坡后,先頭部隊沒有時間等他們,繼續向前堅定地走著。

  大約過去一個小時,杰士卡大隊的背后再次出現騎兵的身影——是帕拉圖騎兵。

  “五個人。”皮埃爾牽著三匹馬向溫特斯匯報:“都干掉了。”

  “做的好。這兩匹馬是你繳獲的,你自己留著。”

  皮埃爾敬了個禮,轉身離開。

  五名赫德輕騎撞上杰士卡大隊,盡數被擊殺。

  帕拉圖方面,只有鳴槍的哨騎以及最先趕到的六名杜薩克實際參與交戰,其他人都是追在后邊吃灰。

  驃騎兵追了一段路,很快就撤了回來。

  安德烈窮追不舍,可是最后什么也沒撈到,只落得一肚子火氣。

  他回來以后跟溫特斯大倒苦水:“赫德人跟兔子一樣,五個人分開跑。皮埃爾那小子單獨追兩個,我怕他吃虧,在后邊跟了一路。結果那小子呢?也不知道給我讓一個!”

  “赫德人的哨探已經摸到我們身邊,那大部隊離我們也不會遠。”溫特斯輕輕捋著強運的鬃毛,他現在聽清了:“你死我活……被推到這個位置,只有你死我活……”

  “誒?什么?你聽沒聽我說什么……我在說米切爾!”

  先鋒部隊西南方向二十公里處,一處山坡上。

  不分騎兵、步兵、工兵,帕拉圖大部隊所有校官都在場,兩位將軍被校官們簇擁著。

  “好哇!特爾敦、海東、蘇茲來齊了!剩下都是些零散雜碎,不值一提!正好打個痛快!”阿爾帕德將軍哈哈大笑,他把手伸進胸甲想去摸酒壺,卻什么也沒摸到。

  阿爾帕德有些不適應地甩了甩手,意氣風發地說:“還得打一仗,不然走不掉。要來一記狠的,把赫德蠻子的門牙打掉,讓他們弄清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我和阿爾帕德將軍已經討論過。”塞克勒的語速平穩,吐字清晰:“現在的情形與我們在邊黎城外時很相似。不擊退追兵,就算我們想撤,也走不脫。咬在我們身后的只是赫德諸部先鋒,這一仗可以打。”

  塞克勒指著身前的河谷和林地:“這里很好,就與赫德人在這里開戰。”

  帕拉圖大部隊所在地再往西三十公里,海東部中軍大帳內,幾個男人正在爭吵。

  海東部的中軍大帳異常樸素,甚至比帕拉圖軍官帳篷還要樸素。

  如果一個帕拉圖人走進這里,那他一定會失望透頂。

  因為普遍存在于廣大帕拉圖民眾想象中的金酒杯、銀案板、品味低俗的舞女……這些奢靡腐化的玩意兒統統沒有。

  氈帳里甚至連桌子和凳子都沒有。

  地上鋪著羊毛毯,二十幾個男人席地而坐,不分高低貴賤圍成一圈。

  突然,氈帳門簾被挑開,一束光射進帳內,刺得人睜不開眼。

  兩個容貌相仿的男人走進氈帳。

  先進來的男人個子高大、步伐沉穩堅定。

  他的骨骼像是用鉛捶成的一般結實,他有一雙關節粗大的手,還有一對平靜的褐色眼睛。

  后進來的男人體內蘊含著一種令人嫉妒的旺盛生命力,那是名為年輕的魔力:不管受了什么傷,睡一覺就能長好;不管遇到什么挫折,擦干眼淚就能爬起來。

  氈帳內的其他男人也曾有過這種魔力:不怕摔跤、不怕流血、使勁哭、使勁笑……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現在,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因為每道傷口都要花許多時間愈合。

  每次睜開眼睛,他們都能感覺到體內的生命力比起上一次睜開眼睛時更少。

  歲月帶來財富、換來權力,他們這樣安慰自己。

  但是他們內心很清楚:狗屁!我愿拿一切換重新年輕一回。

  所以他們嫉妒地看著年輕男人——雖然他們不愿承認這種嫉妒。

  年輕男人也有一雙褐色眼睛,那雙褐色眼睛好似兩把錐子,在又短又齊的眉毛下邊閃閃放光。

  兩個男人走進帳篷,氈帳里面一下子變得安靜。

  吵得面紅耳赤的男人們緊緊抿著嘴唇,等待此地的主人打破沉默。

“雄健的白獅,你終于來了。”一個須發花白的灰眼睛老人站起身,熱情地與白獅擁抱:“我和諸部首領  都在等你。”

  “智慧的灰眼睛”白獅也與老者熱情擁抱,并送給老者一尊金鷹雕像:“我把這鷹靈送給你,愿你的眼睛永遠如雄鷹般銳利。”

  老者笑著收下。

  隨后,白獅又依次與每一位首領擁抱、送禮。

  贈送禮物是赫德人的重要習俗,禮物不拘輕重,不過當然是越貴越好。

  禮物越珍貴,因為著送禮的人地位越高,也意味著收禮的人地位越高。

  一整套流程結束后,白獅也坐進圈子里。跟著他的年輕男人——他的弟弟小獅子就坐在他旁邊。

  坐進這個圈,就意味著什么話都可以說。

  白獅甫一開口,就如同點燃一整座火藥庫:“諸部擄走的赤河部女人、小崽,我要諸部還回來。”

  其他人的反應或平淡、或不忿、或饒有興趣,都想開口。

  “先不要說話,我還沒有說完。”白獅繼續說道:“帶著孩子的女人,諸部都要交出來;還有丈夫、兄弟的女人,諸部也要交出來;剩下的女人,諸部可以帶走。”

  一名闊膀圓腰的首領開口說話:“白獅,我問你。一塊金子掉到地上,該歸誰?”

  “健食者,我回答你,誰搶走歸誰。”

  “一群女人跑進荒原,也是誰搶走歸誰。諸部互相攻殺,今日你奪我一頭羊,明日我奪你一頭牛,誰能搶走歸是誰。只有搶回去,沒有還回去。”

  “自是如此。”白獅肅然正坐:“我已經動手搶了。”

  此言一出,將近一半的首領神色有變。

  “你已經動手搶了?”健食者頓時火冒三丈。

  “沒錯。”

  其他首領沉默地看著二人對峙。

  “你想開打?”

  “不給我,就打。”

  “兩腿人就在東邊!”

  “那又怎的?諸部互相攻殺,誰能搶走歸是誰。”

  “兩腿人就在東邊,你卻搶我?”

  “兩腿人就在東邊,你沒搶我?”

  灰眼睛哈哈大笑,安撫二人道:“雄健的白獅!善辯的白獅!不過是幾個女子,健食者,你把她們還回去罷。烤火者在哪里?”

  “烤火者在搶人。”

  “聽到了嗎?把赤河部的女子還回去罷。諸部聚集在此,不是為了互相攻殺。”

  特爾敦部、海東部投了贊同票,緊張的小獅子稍微松了口氣。

  “諸部把赤河部的女人、孩子都交回來,我拿出我那一份戰利品做回禮。”

  “好罷。”健食者也點頭。

  蘇茲部也投了贊同票,

  眾人擊掌為誓,這件事就算定下來了。

  赫德人帳內議事,是為解決那些最尖銳的矛盾。

  所以諸部首領有什么說什么,揪衣襟、揮拳頭也是常事,只是不能打殺人。

  出了氈帳,打也好、殺也好,各隨其便。

  帳內安靜了一會,此地的主人——海東部可汗[灰眼睛]開口道:“諸部首領,請聽我說。身體當有頭腦,衣服當有領子,這才好。”

  這可是正事、大事,比幾個女人不知重要多少,諸部首領個個豎起耳朵。

  “這非是大議事會,你我也非是推舉大汗,而是要推舉一個戰爭首領帶領你我打贏兩腿人。諸部就像那箭,一支、一支地分散分開,每根箭都很容易折斷。如果你我能齊心協力,任何人也不容易對付你我。”

  單者易折,眾則難摧。折箭的故事,每個赫德人都聽過,只是知易行難罷了。

  “你我須得推舉戰爭首領,推舉出來以后,還要把生殺大權都交給他支配,只有這樣你我才能把仗打贏。否則就要會以前那樣,牧草一次又一次變綠,兩腿人一次又一次欺辱你我。諸部的邊界已經退到冥河,你我可還有地方可退嗎?”

  生殺大權要交出去嗎?諸部首領們遲疑了。

  唯有白獅面色平靜。

  最后,灰眼睛重重地說:“我太老,我提不動刀,我不選。你們選出其他人,我提著弓、騎著馬,跟著他上戰場。不要擔憂,你我并非推舉大汗,只是到打贏這仗為止。”

  諸部首領看向白獅。

  白獅痛快地說:“我的部眾死傷許多,我也不選。”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健食者開口:“白獅不選,灰眼睛不選……”

  一連串急促的呼喊聲打斷健食者的話:“可汗!兩腿人派使者來了!”

  灰眼睛神色大異,單手撐地費力地站起來,走到帳外。

  其他首領也跟著走了出去。

  “他們要怎的?”

  “他們要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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