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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梅森

  夜色深沉,不知是何時何地。

  肩扛長矛、火槍的士兵喘著粗氣,只管跟住前邊的戰友大步奔行。

  道路另一側由馱著盔甲的馬匹占據,不時有失控的馬闖入行軍隊列,惹來一陣驚呼與咒罵。

  “這樣不行。”巴德環視眾人,眉心擰成一個結:“先頭連隊都快要跑到圣克鎮,后邊的民兵還沒出牛蹄谷。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戰士找不到彈藥馬車,運盔甲的馱馬隊找不到戰士。”

  溫特斯提著馬燈,一言不發在地圖上勾畫。

  在場除了兩名正式軍官,還有能召集來的所有連級指揮官、民兵委任隊長。

  人人都知道夜間強行軍危險,可是不快能行嗎?

  這支規模近萬的部隊——將民兵也算在內的話——的絕大部分輜重都在熱沃丹。

  滂沱河之戰便是靠著[熱沃丹小石鎮滂沱河]這根大動脈輸送給養,前線才有吃、有喝、有彈藥。

  若是熱沃丹丟了,用大動脈栓塞都不足以形容,而是心臟直接被剜掉。

  更別說熱沃丹還是軍屬的疏散地,民兵或許對此缺乏同情,但是那些家人身在熱沃丹的戰士恨不得能長出翅膀飛回去。

  “汗流浹背的士兵、口吐白沫的戰馬,這樣的部隊沒法打仗!”巴德重重地說,看似他在說給部下聽,其實更是說給溫特斯聽:

  “這種狀態,五百騎兵就能把咱們全軍都沖垮。在熱沃丹有確切消息之前,應當視熱沃丹已經淪陷,以此為基礎制定下一步作戰計劃。”

  眾人默默聽著,這里只有兩名真正意義上的軍官,而能夠支配這支軍隊的人只有一個。

  “修正目的地,讓第二營、第三營去圣克鎮集結重整;讓騎馬步兵大隊從王橋鎮過河,走北岸去熱沃丹。”溫特斯驀然開口,清晰地下達命令:

  “讓塔馬斯的第一營折返,帶牛蹄谷民兵去[鐵峰山口]筑壘,釘死鐵峰山口。”

  其他人還沒能反應過來,巴德已經取出筆記本,將口頭指示轉錄為書面命令。

  “其他民兵部隊如何安排?”巴德一邊問,另一邊手上不停。

  “沒有具體命令的部隊,一律向圣克鎮集中。”溫特斯折起地圖,遞給巴德:“把地圖交給各代理營長。動員各村鎮的傳令兵派出去了嗎?”

  “都派出去了。”

  “再派,集結地就設在圣克鎮。從圣克鎮和王橋鎮征集糧草,戰后等價賠償。”

  “這件事我去辦。”巴德點頭,他現在名義上還是圣克鎮的駐鎮官。

  兩人一問一答,將軍隊的部署飛快梳理清楚。

  部下們得到命令各自返回本隊,只留下溫特斯、巴德以及幾名衛士。

  巴德看著溫特斯,不知道該如何說些什么。

  從得知熱沃丹受到威脅那一刻開始,溫特斯的情緒就逐漸變得冷靜抽離,甚至像是被剝離了屬于人類的情感。

  似乎是某種應激反應或是自我保護意識,溫特斯絕不談起對熱沃丹的擔憂。

  這反而說明熱沃丹有溫特斯視若生命的珍寶,乃至于他無法想象失去它們會是什么樣。所以他只能用無盡的戰況推演占據思維,不再去想其他事情。

  巴德為摯友感到難過,他想說些寬慰溫特斯的話語。

  但是卻是溫特斯先開口問:“船隊出發了嗎?”

  巴德微微一怔:“薩木金派來信使,他已經出發了。”

  “好。”溫特斯點頭,轉身走進內帳。

  巴德再看溫特斯時,后者已經倒在行軍床上睡著了。

  拂曉時分,熱沃丹出現在特爾敦部前鋒的視野中。

  熱沃丹坐落于河谷中央的堅實平地,也是河谷平原地勢最低的位置,四面開闊、無險可倚。

  特爾敦人居高臨下,對于熱沃丹一覽無遺:南北兩城隔河相望,中間由一座木橋連接。

  此時此刻,城墻四周燈火通明,顯然防守者正在嚴陣以待。

  烤火者倒是不覺得意外,大軍一旦動起來就必不可免會暴露——渡河時他們就已經被沿岸哨塔發現。

  猛獸捕獵都要先悄悄接近,但最后的沖刺才是決定能否大快朵頤的關鍵。

  烤火者指著南岸由燈光勾勒出的城墻輪廓,哈哈大笑:“[赫德語]好生矮小,也配叫城墻嗎?”

  親衛們也跟著放肆地大笑起來。

  眼前的“城墻”著實矮的可憐,也就一人多高,和農民的籬笆也差不了太多。

  不說和堅固的名城重鎮比,和那些豪族莊園的圍墻比都有些矮了。

  荒原之戰,烤火者本部人馬損失慘重。如今的宿衛、夜衛、箭筒士,有不少都是新提拔上來的。

  這些年輕的特爾敦貴胄無不渴望證明自己的勇猛,立功受賞。

  烤火者彎弓搭箭,朝著天空射出一支鳴鏑:“[赫德語]天神在上!”

  頭領們如同脫韁的獵犬,各自引著本家人馬,呼嘯沖向熱沃丹。

  特爾敦人窺視熱沃丹的時候,梅森也看到了地平線上的黑色剪影。

  “真是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呀。”梅森在心里無可奈何地抱怨某人。

  然而戰戰兢兢的守城者,梅森卻熱情洋溢地搬出另一套說辭:“蒙塔涅保民官已經在滂沱河畔全殲蠻人大軍!現在來的只是些游兵散勇罷了!”

  熱沃丹的城墻大約兩米高,夯土結構,內側搭了木架子用以站人。

  大敵當前,諸城的勞工隊直接被征召入伍,成為光榮的守城民兵。分派崗位的方式倒也簡單,你修哪段城墻,就去哪段城墻防守。

  城中唯一有戰斗力的人馬——以武裝市民為主的城市衛隊則被梅森握在手里,沒有填到城墻上。

  “老普里斯金先生。”梅森溫和地安撫身旁的市長:“不用太擔心。”

  老普里斯金也算見過大風浪,然而面對山呼海嘯般殺來的蠻子,他的膝蓋照樣不受控制地顫抖。

  得知蠻子從鍛爐鄉渡河,老普里斯金力勸梅森撤到舊城去,把南岸的新城一燒了事。

  可是梅森堅決不同意。

  無奈之下,老普里斯金含淚告別家人,舍命陪著梅森保民官站上了新城的城墻。

  特爾敦人眼看就要沖到城墻邊上,梅森倒開始不緊不慢給老普里斯金市長解釋他的決策依據:“新城有近萬民眾,輜重也囤積在這里。一燒了事,就等于斷了蒙塔涅保民官的后路。”

  老普里斯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不一燒了事,這些輜重難道就不會落入蠻子手里,就不是斷了蒙塔涅保民官的后路?”

  “您知道為什么是我留在熱沃丹嗎?”梅森笑著問老市長。

  老普里斯金心一橫,也懶得拍馬屁了:“不知道。”

  梅森咂咂嘴,嘆了口氣:“因為我最擅長守城。這座城市由我一手規劃,我對它有信心。”

  老普里斯金欲哭無淚:這么矮的墻、這么幾個人,哪來的信心?我的老天!

  另一邊,烤火者與老通譯山坡上觀戰。

  熱沃丹四周的土地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漆黑,不是秋冬季節常見的黃褐色。

  老通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琢磨好一陣才看出端倪——太禿了,大地光禿禿的。

  城市周圍不可能是光禿禿的,市民朝著城市邊緣遷居的過程就是城市生長的過程。

  然而南城周圍一片白地,房屋、樹林、村落……什么都沒有。

  老通譯四下張望,發現他身旁也是如此:找不到一棵能用的樹、找不到一束能喂馬的草。

  “或許是塊硬骨頭。”老通譯沒由來生出一個念頭。

  城外,震耳欲聾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城內,一伙難民正鬼鬼祟祟靠近新城西門。

  “站住,干什么?”把守大門的伊萬軍士厲聲喝問。

  “是保民官要我們過來的,給您幾位送酒。”為首難民嬉皮笑臉,腳下的步子卻一刻不停。

  伊萬根本不接話,見對方還往前走,他直接掏出哨子,鼓起腮幫子吹響。

  “他媽的!”為首難民從懷里抽出短刃,撲向衛兵們:“殺!”

  其他混入城內的特爾敦部[歸附眾]也紛紛暴起發難,撲向衛兵們。

  “奸細!”伊萬大吼示警,提起盾牌、掄圓闊劍,迎上為首的奸細:“保護城門!”

  衛兵甲胄齊全,但是人少;歸附眾人多,然而只有短刃。雙方白刃相交,戰成一團。

  另一邊,梅森聽到了西門傳來的哨聲。

  梅森踏蹬上馬,回頭笑著對老普里斯金說:“這里就交給你了,市長先生。”

  說罷,他便帶領警衛員和城市衛隊奔向西門。

  “老夫……老夫……”哪怕是面對蒙塔涅保民官,老普里斯金也不曾如此狼狽。情急之下,老頭甚至喊出了破音:“老夫沒打過仗啊!”

  山坡上,觀戰的烤火者看到城墻南邊火光晃動、大門洞開。

  “得手了!”烤火者難掩興奮之色。

  老通譯神色詭異,不置可否。

  沉悶的號角聲穿透戰場,一隊披甲騎兵脫離大隊,直撲有人揮舞火把的城門。

  其他特爾敦騎兵繼續繞著城墻縱橫馳射,牽扯防守者的注意力。

  以騎兵沖擊城墻——哪怕是矮墻——也是很愚蠢的行為,缺乏攻城器械的特爾敦人,最理想的策略莫過于里應外合。

  九月中旬,第一次劫掠失利的時候,烤火者就已經在籌劃第二次劫掠。

  特爾敦部的[歸附眾]潛入鐵峰郡和沃涅郡的時間則更早,比第一次劫掠還要早。

  所謂歸附眾,是指因為各種理由逃進荒原、歸附赫德諸部的非游牧民,最常見的來源莫過于罪犯。也唯有通過歸附眾,赫德諸部才得以窺探帕拉圖的內部情形。

  歸附眾既已得手,接下來便將由最精銳的披甲宿衛突進城墻,擴大戰果。

  得到如此殊榮的特爾敦貴胄名叫[乃牙],來自烤火者母親的家族。

  “[赫德語]天神在上!”乃牙咆哮著,一馬當先沖進城門:“[赫德語]一個不留!”

  其余特爾敦披甲者怪叫著、嘶吼著、殘忍地狂笑,緊跟在科塔身后殺進城門。

  然而……兩腿人呢?

  乃牙驚覺前面還有一堵墻,猛地勒停戰馬。后面的甲騎躲閃不及,撞了上來。

  借著火盆的光亮,乃牙才意識到面前不是另一堵墻,而是一連串首尾相連的馬車。

  “[赫德語]埋伏!”乃牙的眼角都快要睜裂,絕望大吼:“[赫德語]退出去!”

  門閘重重落下。

  寒芒一閃,乃牙臉上多了一個血窟窿。他的雙手無力地向后甩了一下,整個人先慢后快馬鞍上栽落。

  “開火。”莫里茨中校帶著三分醉意,轉頭命令紹沙軍士。

  鐵匠紹沙——已經被臨時委任為軍士——帶著哭腔大喊:“開火!”然后扣下發射桿。

  其他市民火槍手也紛紛咬著牙、屏住呼吸,按下發射桿。

  失去速度的騎兵就是活靶子,特爾敦披甲兵陷入恐慌。幾個特爾敦人踩著馬背往城墻上跳,想要翻到城墻外。

  另一名魁梧的特爾敦甲士兇性大發,直接跳向馬車,殺進市民火槍手里,一刀便將面前的帕拉圖人的肩膀砍斷一半。

  熱沃丹市民哪見過這等常年,平時最能吹噓的市民被嚇尿了褲子,還有人干脆丟槍逃跑。

  莫里茨一抬手,誰也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反正那個魁梧蠻人當場倒斃。

  莫里茨又一抬手,跑在最前面的市民膝蓋劇痛,撲倒在地。

  “別跑!”大腹便便的鐵匠紹沙一邊哭,一邊填裝火槍:“跑了就能活嗎?殺蠻子啊!”

  另一面,梅森已經帶領騎隊將偷襲西門的奸細絞殺干凈。

  特爾敦部的歸附眾攻打的是西門,但是剛剛打開的卻是南門。西門是誘餌,南門也是。

  勞工隊以軍法管理,每天清點人數。知道每天烤多少面包,就知道各勞工隊有多少人。

  接連得知有勞工失蹤,梅森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城內有特爾敦人的奸細。

  但是難民實在太多,而梅森的人力又太少,難以展開甄別。如果大規模找奸細搞得城里人心惶惶,更加得不償失。

  “留幾個活口。”梅森甩掉馬刀上的血,稍微平復因為劇烈運動而不穩定的呼吸:“伊萬軍士!”

  “是!”

  “把守好西門。”

  “是!”

  “先生們!南門的紹沙軍士還在等著我們。”梅森邀請似地笑著說:“別讓他等急了。”

  話音剛落,他已經策馬離去。其他騎手也紛紛跟上。

  而在城墻外,特爾敦騎兵發現一個天大的問題。

  那就是烤火者嘴里“好生矮小”的城墻,實際上不僅不矮,反而高的難以逾越。

  這是一座“墻壕一體”的城墻,這是一座理查德·梅森上尉專門為特爾敦人準備的城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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