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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鐵峰郡軍的左翼和中軍如鐵鉗一般扼住右翼敵軍的時候,等待特爾敦部的唯有毀滅和死亡。
直接導致特爾敦人的士氣徹底崩潰的[爆破點],則是汗帳大旗的轟然傾倒。
面對帕拉圖冠軍的兵鋒,烤火者……逃跑了。
戰斗在那一刻畫上句號,剩下的部分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追擊。
特爾敦潰兵肝膽俱裂,朝密林里鉆、往荒山上爬,慌不擇路逃向四面八方。
筋疲力盡的鐵峰郡民兵無力再追殺逃敵,真正的追擊者是帕拉圖驃騎——某種意義來說,這也正是驃騎兵最擅長的部分。
驃騎兵騎乘熱血種良駒,行動迅捷如風,他們驅趕著特爾敦潰兵一刻不停地逃跑,雙方很快就都消失在地平線處。
直至夜幕降臨,血腥的一天才仿佛宣告結束。
活下來的民兵想要返回營地休息,卻發現營地已經不存在了。
因為鐵峰郡軍的營區就是戰場,這塊山與林之間的平坦農田上遍布著尚未收斂的遺體和垂死求救的傷者。
血流得實在太多,以至于空氣聞起來有一股甜膩的腥味。
民兵們徘徊在戰場邊緣,不知該去哪里,不知該怎么辦。
劫后余生的親朋好友相見,許多人忍不住抱頭痛哭。更多人則是翻找著尸體、流淚呼喚著家人的名字。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梅森見到了巴德。
一貫禮貌保持社交距離的梅森學長二話不說,先使勁給學弟一記熊抱,倒是令巴德有些不適應。
戰友重逢,真是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說。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還是梅森吸了吸鼻涕,笑著先開口:“真想弄點肘子肉吃。”
“是啊。”巴德溫和地笑著:“我也是。”
巴德也是剛到戰場,他還帶來了完整的后勤支隊。
此前,巴德一直都在戰場南邊十公里外的[犬舍村]坐鎮。
按照溫特斯和巴德擬定的作戰計劃:溫特斯指揮主力部隊尋求正面決戰,巴德則在戰場后方尋找合適位置,修筑營壘、堆積輜重,為可能出現的最壞局面做準備。
所幸,這次不需要備用方案派上用場。
當從通訊騎兵口中得知會戰勝負已分時,巴德立刻帶領輜重部隊趕赴前線,終于在黃昏前抵達戰場。
等待巴德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爛攤子。
“千頭萬緒。”巴德苦笑著總結:“焦頭爛額。”
說話間,一名白袖標的憲兵大步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請示:“保民官,擔架隊逮住兩個偷割蠻子首級的民夫,怎么辦?”
梅森不由得皺起眉頭。
竊取[戰利品]不僅嚴重違反軍紀,在道德層面的惡劣程度更甚。
巴德的反應卻十分平淡:“把人帶過來。”
“人犯”很快被帶到巴德和梅森面前。
單看模樣,兩名犯人都是扔進人群找不出來的農夫,面對“保民官大人”甚至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一會背在身后、一會垂在腿側。
他們先是驚恐地看向周圍的軍人,很快又緊盯著地面,不停地吞咽口水。
“把手伸出來。”巴德走到犯人面前。
被憲兵推搡了幾下,兩名農夫遲疑地伸出滿是粗黑硬繭的手掌。
巴德看過農夫的手,又問:“私自割取蠻人的首級,你們認嗎?”
兩名農夫沒有回話。
押送人犯的憲兵火冒三丈,舉棍要打。
巴德制止憲兵,又和氣地問了一遍:“你們有沒有去割特爾敦人的首級?”
一名農夫臉色慘白,點了點頭。另一名年紀小一點的農夫也流著淚點頭。
“每人五鞭,公開行刑,現在就辦。”巴德下達判決:“五鞭以后,讓他們跟傷員馬車回圣克鎮去,解除對他們的征召。”
兩名農夫被押走了。
偷竊斬手,天經地義;偷竊戰利品,絞死也應當。
五鞭顯然太過輕判,梅森既不理解,也不贊同。
但在場都是巴德的部下,學長得維護學弟的權威,因此梅森沒有表露出任何反對態度。
巴德明白學長在想什么,他出言邀請:“學長,既然您來了,我帶您巡視一下營地?”
梅森一口答應。
兩人各牽了一匹馬,沒帶任何隨從,繞著營地四周慢慢走著。
巴德把后勤支隊的營地立在戰場南側,緊挨著道路。
輜重部隊的民夫采伐樹木,點起篝火,又是燒水、又是烤餅干。
在漆黑的夜幕中,營地里的一團團篝火如同燈塔一般明亮溫暖。
不時有民兵提著武器、拖著疲倦的腳步,麻木朝著火光走來。
巡邏的憲兵對此已是司空見慣。
憲兵塞給血戰余生的來人一塊面包,替對方裹上一張毯子,將對方帶到營火旁邊,又去接引其他人。
舉著火炬的騎手前去尋找失散的戰士,載著傷員的馬車轔轔駛向后方。
不知不覺間,梅森和巴德走到戰場邊緣。
或許是心理作用,梅森總覺得寒冷的空氣里夾雜著一些鮮血的氣味。
戰場已經被黑夜籠罩,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四下移動。那是巴德組織的擔架隊,正在尋找傷者。
“輕傷員暫時留在臨時營地,重傷員送回犬舍村,日后再送往圣克鎮。”巴德給學長講解他的布置:“卡曼神父正在趕過來,我請他就地設置醫療所。越早接受治療,傷員活下來的可能性就越高……”
梅森仔細地聽著。
相較于會戰本身,戰后的收尾工作才是真正的折磨。單是救治傷員一項,就足以令人傷透腦筋。
結束一天的血戰,勝利方與失敗方在黑暗中喘息;不能自行活動的傷者和尸體一同被遺棄在戰場上,渾水摸魚的歹徒趁夜前來洗劫財物——這些是再尋常不過的景象。
鐵峰郡軍的傷員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
因為至少還有人關心他們的生命,并竭盡全力想讓他們活下來。
從傷員的收治,巴德又講到特爾敦部的俘虜。
“學長,您還不知道吧?”巴德輕聲說:“在滂沱河以南,還有超過兩千名特爾敦俘虜等著我們處理。”
梅森大吃一驚:“兩千俘虜?滂沱河之戰的俘虜?”
“是,滂沱河之戰的俘虜。甚至可能不止兩千,因為此前投降的僅是[泰赤]一部,下鐵峰郡還有為數不少的特爾敦部游兵散勇。”
梅森啞口無言。
巴德繼續說道:“而且泰赤部究竟算不算俘虜,還不好說。因為我們沒能有效掌控他們。我們把他們留在滂沱河南岸,然后一頭撲向烤火者。現在烤火者被解決,如何處理泰赤部變成了首要問題。”
梅森重重嘆了一口氣。
巴德又拋出另一條重磅消息:“之前與熱沃丹的通信被截斷,沒能及時告訴您——此戰,新墾地軍團提供了援兵。”
梅森頓覺頭暈目眩,他怔怔地問:“那些驃騎兵?他們是新墾地軍團的人馬?”
巴德沉思著說:“依我看,他們并不能代表新墾地軍團的官方立場。”
“那又是怎么回事?”梅森脊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些人是……”巴德微微皺眉:“博德上校請來的[志愿者]。具體怎么回事,還要等博德上校回來。至于那些人是否有其他訴求,暫時不得而知。”
梅森思前想后,又重重嘆了口氣。
“然后就是[割頭令]。”巴德凝望戰場,又看向梅森:“就是您剛才看到的那件事。”
“這樣一比較。”梅森苦澀地說:“輕判兩個竊賊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巴德搖了搖頭:“我反倒覺得……最后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為什么這樣說?”梅森不解。
“新墾地軍團、特爾敦俘虜……都是外部力量,外力是打不垮我們的。可[偷割首級]折射出的東西,是埋藏在內臟的榴彈,威力足以讓我們粉身碎骨。”
梅森咀嚼著學弟的話,再次陷入沉默。
“偷割首級的案子,我已經處理了不下三十起。絞死了七個人——不是因為偷割特爾敦人的首級,而是因為割取自己人的首級冒功。”
巴德冷靜地陳述事實:“下鐵峰郡被特爾敦人摧毀了。中鐵峰郡呢?也元氣大傷。這才是最大、最嚴峻的問題。不重判那兩名農夫,是因為死得人已經夠多了。鐵峰郡現在需要很多東西,但恐懼絕不包含在其中。”
“我們贏了。”梅森有些傷感:“我們也輸了,輸得一塌糊涂。”
“不!”巴德的語氣變得嚴肅:“您說錯了。”
梅森錯愕的抬起頭。
“我們就是贏了。”巴德堅定地宣告:“我們贏得了生存的權力,這才是最關鍵的。”
梅森先是一怔,隨后“破憂為笑”。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是啊!我們贏得了活過今晚的權力,其他的事情就明天再說吧!”
“對了。”梅森突然想起某人:“溫特斯在哪?把爛攤子甩給我們,他人呢?哪去了?”
這次輪到巴德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凌晨時分,蓋薩上校回到臨時營地,開口就要見溫特斯。
他得到同樣的答復:“我們也不知道蒙塔涅上尉在哪。”
溫特斯在哪,這大概要問烤火者。
拂曉,中鐵峰郡,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赫德語]大汗,前面是河!”箭筒士氣喘吁吁地回報:“[赫德語]好像到河邊了。”
烤火者同樣喘著粗氣,惡狠狠地問:“[赫德語]狼崽子……那狼崽子還在后面嗎?”
大箭筒士側耳聆聽片刻,咽下一口唾沫:“[赫德語]好像沒追上來。”
“[赫德語]好,好,暫歇一會。”
四名箭筒士加上烤火者,一共五人藏在河畔的樹林歇馬。
有箭筒士耐不住口渴,跑到河畔猛喝起來。大箭筒士——也就是侍衛頭領則拿頭盔舀了些水,奉給烤火者。
威名赫赫的特爾敦大汗,此刻身旁就剩下四個人了。
烤火者啜飲冷水,臉色鐵青。
忽然,烤火者猛地回頭看向背后的兩名箭筒士。目光相交,那兩名箭筒士飛快地低下頭。
烤火者緩緩轉身,不動聲色換了位置,使每個箭筒士都在他的視線范圍內。
直到死亡真正來臨之前,沒人知道自己究竟是懦夫還是勇士。
至少烤火者原本以為他有勇氣與帕拉圖冠軍當面決一死戰。
但是,當烤火者真的看到那面滴血赤旗無可阻擋地靠近,當烤火者真的看到汗帳的宿衛人馬俱碎……他害怕了。
恐懼在某個瞬間像雪崩一樣降臨,烤火者發自內心地害怕,怕得要死。
所以他逃跑了,倉皇逃竄。
雖然戰敗已是不可避免,但直接導致特爾敦部總崩潰的,毫無疑問是烤火者臨陣脫逃。
可汗放任他的旌旗被奪取,部眾又怎么可能還有拼死的意志?
然而奪取旌旗并不能使對方收刀入鞘,黑夜也無法阻擋對方的腳步,在噩夢般的亡命奔逃中,烤火者的侍衛一個接一個消失。
直至最后只剩下包括他在內的五人。
可他最終還是甩掉了那頭狼,“最后還是我贏了”,烤火者精神勝利般心想。
權力能使任何人看起來不可侵犯、高高在上,從越遠的地方看,越是如此。
但當那層光環被剝離,只剩下一個人類的形象的時候,他又會立刻變得弱小而易受傷害。
窮途末路的帝王往往形同最卑微的奴隸,令曾經崇拜他的人懷疑自己的眼睛。所謂英雄氣度,與權力并不掛鉤。
擁有權勢,新入門的奴隸也會來頂禮膜拜、誓死效忠;失去權勢,最親近的箭筒士也變得不可靠起來。
“[赫德語]先在這里歇馬。”烤火者間接重申地位:“[赫德語]等到晚上,再順著河往下游走。過河,就能回特爾敦部。”
四名箭筒士俯首同意。
“[赫德語]你等都是我最親近的衛士。你等不棄我,我也會重重賞賜你等。”
三名箭筒士稱謝,臉上卻沒什么喜色。
唯有大箭筒士直截了當地對烤火者說:“[赫德語]大汗,不必如此作態。只要我有一條命在,一定保護你回到草原。”
這話語聽起來是在表忠心,可說話方式本事就是對權威的侵犯——烤火者平日根本不需要考慮這些問題,但他現在卻被這些東西占據腦海。
還沒等他想好如何回應,河灘遠遠傳來一連串馬蹄聲。
烤火者幾人立刻躲藏起來,大氣也不敢出。
蹄聲越來越近,大約有十幾騎。
聽蹄聲像草原的馬,但是烤火者幾人不敢斷定,因為兩腿人也大量使用繳獲的馬匹。
直至來人到近處,看清對方身上穿著的是斜襟的袍子,烤火者幾人才松一口氣 一名箭筒士輕輕吹了一聲唿哨——烤火者沒有來得及阻止。
來人停了下來,也吹了一聲唿哨回應。
雙方確認身份,而且藏也藏不住了。烤火者心一橫,走出樹林。
“[赫德語]你等是哪家部眾?”烤火者揚聲問。
“[赫德語]大汗?”為首的來者驚喜反問:“[赫德語]是大汗嗎?”
烤火者停下腳步,手扶上弓梢:“[赫德語]你等是哪家部眾?”
“[赫德語]我是……”為首的來者主動迎了上來,靠近烤火者幾人:“[赫德語]我是您的門內奴婢啊!”
烤火者發狂般大笑,抽出彎弓朝著來人就是一箭:“[赫德語]歸附眾!叛徒!裹在草離牛都不吃的腐肉!”
烤火者的突然舉動,令他身后的幾個箭筒士大吃一驚。
為首的歸附眾當場被射落馬,其他歸附眾也干脆扯破臉皮,大聲呼喊:“放響箭!放響箭!叫其他人來!大魚!是大魚!”
十幾騎歸附眾包了上來,對著烤火者接連放箭,顯然不打算活捉。
“[赫德語]憑你們?也想殺我!”烤火者猙獰大吼,站定不動,挽弓還擊。
四名箭筒士持弓參戰,用身體給烤火者當盾牌。
無論是箭筒士還是烤火者,都是真正的好手。
五人箭無虛發,反倒把歸附眾殺得狼狽而逃。
一陣更響亮的馬蹄聲傳來,這次少說有幾十騎。
見逃跑的歸附眾又折返回來,烤火者心知不妙,大吼:“[赫德語]上馬,走!”
回頭一看,馬呢?
馬已經被剛才那些歸附眾牽走了。
轟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來騎徑直朝烤火者沖來。
烤火者拔出彎刀,絕望大吼。
一頭盔冷水潑上來,烤火者恢復了意識。
“醒了?”
“好像是醒了?”
“[赫德語]還認得我嗎?”說話的人拍了拍烤火者的臉頰,聲音中糅雜著仇恨和揶揄:“[赫德語]大汗?”
烤火者腦子昏昏沉沉的,后腦勺濕漉漉一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赫德語]大汗聽不出來?我是……”說話的人掀開頭發,露出一側光禿禿沒有耳廓的耳洞,親切地自我介紹:“[赫德語]紅犬呀!”
聽到這個名字,烤火者悚然驚醒:“[赫德語]這里就是冥河?”
“[赫德語]不,這里是大薩滿喬治的河流。”紅犬隨口說道:“圣喬治河。”
“[赫德語]可你死了!”烤火者暴怒大吼,咳出幾顆血塊:“[赫德語]額赤格也欺騙我!”
“[赫德語]我本來是活不成,不過有人認為我或許還有用,所以我就活下來了。”紅犬慢吞吞拔出匕首:“[赫德語]你看,我這不就來見你了嗎?你不該逃跑的,不逃跑你還能像個勇士一樣死去。”
烤火者還想說什么,然而其他歸附眾死死按住了他,令他無法出聲也無法掙扎。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紅犬用烤火者聽不懂的語言說道:“臨陣脫逃的大汗死在我們這群最低賤的奴隸手里——多么恰當的死法!”
晨曦微露的時候,溫特斯回到了戰場。
徹夜追擊,跟隨他的騎兵接連掉隊。因為戰馬失蹄,他終究還是沒能親自討取敵酋。
返程時,他身邊只剩下一個人。
不是夏爾,也不是海因里希,而是雅科布·格林,那位想要寫一部史詩的高瘦先生。
看到蒙塔涅保民官親自沖鋒,雅科布·格林想也沒想就跟了上去,甚至連武器都沒帶。
他只想要站得近一點、更近一點,在這種狂熱情緒的驅動下,即便夏爾和海因里希都掉了隊,雅科布·格林仍舊緊跟在保民官馬鞍后。
陽光穿透樹梢,灑向戰場,將枕藉的遺體、被鮮血凝固的土壤、死者最后一刻的扭曲表情纖毫畢露地照映出來。
雅科布·格林這樣記錄道:“……戰場上到處都是尸體。有赫德人的,也有我們的人。蒙塔涅保民官竭力阻止坐騎踐踏遺骸。他失敗了,于是他下了馬。就在這時,我看見他哭了……這是真的嗎?被稱作[血狼]的殺戮機器也能夠有那種情感嗎?抑或是記憶欺騙了我……可那一刻,邊走邊哭的無助男孩、閃著淚光的眼睛,卻又給我留下那樣深刻的印象,永生也無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