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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圍獵(五)

  不知是小獅子忘記通報還是刻意為之,當溫特斯跨過帳簾時,大帳內除了白獅還坐著許多赤河部貴族。

  還記得帕拉圖冠軍的赤河部貴族或是震怒、或是驚訝,但是看到白獅主動起身、先行致意,他們克制地沒做出任何過激舉動。

  不認得帕拉圖冠軍的赤河部新貴同旁人耳語幾句之后,投向溫特斯的眼神也都有些復雜。

  溫特斯沒想過自己會用這種方式出場,也沒想過白獅會把姿態放得如此平等。

  投桃報李,溫特斯取下帽子放在胸前,鄭重地回禮。

  得到白獅的示意,赤河部貴族們紛紛識趣回避,連侍衛都退下了。大帳內只剩下溫特斯和白獅,小獅子守在帳外。

  其他人離開之后,白獅的肢體語言明顯變得放松許多。

  他撐著腰,緩緩坐到一把沒有腿的椅子上,并且用手勢邀請溫特斯也坐。

  剛開口,白獅就輕松地問了一個艱難的問題:“你見到額兒倫了嗎?”

  溫特斯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

  他是抱著極其嚴肅的態度來找白獅談判的,面對白獅出人意料的提問,他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他一時間也猜不準這究竟是白獅的談判策略,還是白獅只想隨口問問。

  心緒萬千的溫特斯不動聲色地搖搖頭:“她也在青丘?”

  “當然。”白獅從容不迫地回答:“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噢。”

  然后是幾秒鐘的沉默,白獅似乎在等待。

  溫特斯深吸一口氣,直視白獅的眼睛,問:“現在我們能做生意了嗎?”

  白獅難以察覺地輕輕嘆了口氣,正色回應:“不能……不過至少可以談了。”

  溫特斯在心里最后審視了一遍自己的籌碼,值得擺上談判桌的只有三樣:黃金、商路和鐵礦,余下的都是錦上添花、可有可無。

  而他要的東西只有一樣——人。

  溫特斯沒有貿然開口,當他還在考慮優先打哪張牌的時候,白獅從案上拾起一根卷軸,直接遞給了他。

  雖然疑惑不解,但溫特斯還是禮貌地接過卷軸。

  他緩緩展開軸筒,陌生的名字、年齡和軍階一行接一行流淌出來。

  一份名單,一份被俘者的名單。

  “凡是能夠找到的俘虜都在上面。”白獅磁性醇厚的聲音響起:“還有一些人在和手中,暫時沒有辦法。”

  溫特斯收起卷軸,冷靜問道:“他們現在也在青丘?“

  “不。”

  “在哪?”

  白獅笑了一下:“應該已經快到鐵峰郡了。不必擔心,有人護送他們。”

  溫特斯握著卷軸,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他認真地問白獅:“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白獅輕輕頷首:“你是客人,請把它當成一件贈禮。”

  溫特斯不依不饒,追問:“我該給你什么作為回禮?”

  “你的贈禮,我已經提前收到。”白獅隨和地說:“在草原,交換禮物意味著友誼。如果你不愿意接受友誼,也可以把它當成報酬。”

  又是一陣沉默。

  “特爾敦部的祭天金人在我手里。”

  “我知道。”白獅不以為意:“你早就告訴過我了,不是嗎?”

  “我可以把它給你。”

  白獅拊掌大笑。他看著溫特斯,就像在欣賞一匹驕傲的兒馬:“那時德薛禪以為我想要招納你,便說你是焚盡萬物的業火,留在身邊只會帶來災禍,勸我放你回帕拉圖。其實德薛禪想錯了,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就知道你絕不會屈服。”

  聽到白獅提起老神棍的口吻,溫特斯不太舒服,所以沒有接話。

  白獅耐著性子問溫特斯:“你覺得祭天金人對我很重要?”

  溫特斯還是沒說話。

  “祭天金人不重要。”白獅眼中蘊著笑意,自問自答:“沒有祭天金人——對我很重要。”

  木浴缸的直徑不到一米,溫特斯不得不使用“委屈”的抱膝坐姿泡澡。

  給溫特斯洗頭發的時候,安娜感覺溫特斯的情緒有些消沉。

  “怎么了?”安娜柔聲問:“回來以后你好像悶悶不樂的。”

  溫特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沒什么。”

  安娜從身后抱住壞東西的脖頸:“你可以和我說的。”

  出于自尊,溫特斯本來還想回答“沒什么”,但是他又憶起安娜說過“我想更多了解你”。

  溫特斯自嘲道:“你會笑話我的。”

  “不許這樣想!”安娜咬了一下壞東西的耳朵。

  于是乎,溫特斯強忍著不適,把俘虜、白獅以及發生在赤河部宮帳內的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告訴了安娜。

  講述時,溫特斯繼續背對著安娜,既不用看、也看不到安娜的表情。

  傾聽時,安娜也沒有給予任何評判,只是靜靜抱著溫特斯。

  全部聽完之后,安娜不解地問:“你的目標不是已經達成了嗎?為什么要不高興呢?”

  “目標或許是達成了。”溫特斯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被人一步一步指示著下贏一局棋之后的棋手,他懊惱地說:“但是我……總感覺我輸了。”

  正在把玩溫特斯頭發的安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是某種關乎男子漢氣概的好勝心,對吧?就像小狗搶骨頭,吃到骨頭還不夠,一定要搶到對方的骨頭才開心。”

  溫特斯想要反駁,卻又想不出如何反駁,只得委屈地維護自己:“我可沒被白獅把骨頭搶走!而且我不高興也不是因為骨頭。”

  “好啦好啦,我相信,真搶骨頭對方肯定搶不過你。”安娜繼續舀水給溫特斯沖洗頭發:“我還相信,雖然現在你認為自己輸了,但是早晚有一天你能超過他。所以……你是因為什么不高興呀?”

  溫特斯的情緒瞬間又低落下去,他低聲說:“沒什么。”

  安娜察覺到溫特斯的變化,鼓勵道:“可是你拯救了你的戰友們,不是嗎?這件事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聽了安娜的夸獎,溫特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如果白獅沒有騙我的話,‘落到赤河部手里的’還有‘赤河部能買到的’都已經離開荒原了。還有一些人在其他部落做奴隸,那些部落對赤河部有很深的敵意,白獅也無能為力,不過他承諾會盡可能幫著贖買。情況大致就是這樣……”

  溫特斯解釋的越多,安娜就越沉默,直到最后完全不說話,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了。

  “我不明白……”安娜有些心疼地問:“你為什么要故意貶低自己?你刻意回避‘救’這個詞,還刻意回避‘戰友’這個詞——你在故意分割你和你所救出的人。”

  “我不是刻意回避。”溫特斯努力做出解釋:“‘救’這個詞的程度太嚴重了,至于‘戰友’這個詞……”

  他停頓了一下,疲倦地嘆氣:“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他們的戰友。”

  “你做了一件好事。”安娜吻了一下‘好’東西的臉頰:“而且你比很多人做的都好。有很多比你更有權力的人,他們什么都沒做。有很多該擔責的人,他們也什么都沒做。當你試圖做些什么時候,你就已經比他們都高尚了。”

  溫特斯轉身望著安娜:“你真好。”

  安娜佯怒:“你才知道?”

  “可我沒你想的那么好。”溫特斯的語氣冷靜,眼神中卻蘊藏著痛苦:“你真的想了解我嗎?”

  “當然。”安娜感到了一絲不安:“怎么了?”

  “好,那我告訴你。”溫特斯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莫大的勇氣,人生第一次說出了內心最深處的最隱晦陰暗的想法:“其實我一點也不高尚。”

  “今天在赤河部宮帳,看到那份名單我才發現一樣事實——名單上面沒有一個人是我認識的,他們恐怕也不認識我。

  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拯救’他們?拯救一群陌生人?

  我會救我的部下,因為我與他們有情感的紐帶。他們把生命托付給我,我也必須盡自己的責任。

  可是其他人呢?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我為什么要救他們?

  就因為在一支軍隊里打過仗嗎?呵,這理由可不夠充分。

  所以我不禁懷疑,我真的是在“拯救”他們嗎?我真的是為了‘拯救’他們,而去‘拯救’他們嗎?

  還是為了利用他們?給點甜頭讓他們給我賣命,再利用他們向虧欠我的人復仇。

  抑或是為了自我滿足?滿足我想當救世主的虛榮?滿足我被感激、被崇拜、被贊美的欲望?

  甚至還可能是一時沖動?腦子一熱就這樣干了?

  哈哈,誰知道呢?

  你說我比很多人高尚,可是我翻遍自己的心也找不到任何高尚的動機,只有自私、卑鄙和殘忍……”

  溫特斯將胸中積郁一口氣全倒了出來,他不假思索、毫無隱藏地發泄,連他自己都為自己如此不計后果而感到震驚。

  “安娜聽了以后會怎么想?她會厭惡我嗎?”每每考慮到這一點,溫特斯的胸口就像有劍刺入一樣疼。

  怎么可能有人得知另一個人最陰暗的一面而不感到厭惡呢?

  但是偏偏就有某種自我毀滅的欲望驅使他繼續說下去。

  他如同一個自虐者,殘忍地剖開自己,掰開肋骨,挖出最骯臟的部分拿給對方,告訴對方:“看吶,我就是這樣的人,失望了嗎?”

  說到最后,溫特斯也陷入沉默時,安娜的雙眼已經含滿熱淚。

  “你說你想要了解我。”溫特斯輕聲問:“那你現在了解我了嗎?”

  “我了解你了,但你還不了解你自己。”安娜紅著眼睛,執著地說:“你拯救他們,是因為你很善良。”

  溫特重重嘆了口氣,伸手蹭了蹭安娜的臉頰:“你妹妹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傻瓜。”

  “不!你不許說,聽我說。”安娜的語氣不容反駁和拒絕。她握住溫特斯的手,握得很緊很緊:“在我七歲那年冬天,媽媽照例帶我去商行。回家時,我們在城外遇到一名快要凍死的乞丐,媽媽沒帶錢,車夫也沒帶錢,于是媽媽就把耳環摘下來給了乞丐。”

  “納瓦雷夫人很善良。”

  “不。”安娜看著溫特斯,眼神復雜:“事后媽媽才知道,那個乞丐在去典當耳環的路上凍死了。”

  溫特斯看得出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件事仍舊讓安娜很不好受。他默默握了握安娜的手。

  “我問過媽媽,假如我們帶那個乞丐回家,他是不是就不會凍死。”安娜的語速飛快,眼眶又蓄起眼淚:“媽媽說‘是,但是隨便把陌生人帶回家,我們一家可能就會有危險’。”

  溫特斯給安娜擦掉眼淚:“其實,納瓦雷夫人說的有道理。”

  “我不是想告訴你‘我媽媽說的有道理’!”安娜真情流露:“我是想告訴你,我母親是海藍乃至維內塔最冷酷、最無情的商人!可就算是她,也會毫不猶豫摘下耳環送給陌生的乞丐。就算是她,也有善良和慈悲那一面。

  因為善良和仁慈是人的本性,神在仿照自己造人的時候也把仁慈和善良放進了我們的身體里。假如人人都毫無善意,世界絕不會是今天的模樣。

  但是善良和理智發生矛盾時,人總是要做出取舍!我的母親總是聽從理智,所以她把耳環送給陌生人,卻不會帶陌生人回家。

  而你呢?你是那個反復權衡之后仍舊載著乞丐回家的人,可你的理智無法接受這種行為,所以你必須給自己編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自私自利的理由。我救他是要利用他’、‘我救他是因為我喜歡他感激我’。因為自私自利的理由才能說服理智。”

  “親愛的,你還不明白嗎?”安娜流著眼淚,說:“你不認為自己善良,因為理智告訴你善良是一種缺陷,意味著軟弱。所以你鄙視善良、痛恨善良、責備善良。”

  安娜跨入浴缸,緊緊地擁抱著溫特斯:“但是你錯了,親愛的。善良是一種珍貴的特質。尤其是歷經磨難、傷痛和背叛,仍舊選擇善良的善良。你拯救你的戰友們,是因為這一點。你的同伴之所以愿意相信你、追隨你、為你而戰、為你而死,也是因為這一點。高尚不是動機,高尚是結果,善良也一樣。”

  “不要厭惡自己。”她輕輕撫摸著溫特斯額角的傷口:“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

  稍后,沐浴結束。

  安娜給溫特斯拿來替換的衣服:“一會換上這套。”

  看著安娜拿來的新獵裝,不詳的預感涌上溫特斯心頭,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好像沒有這件衣服……卸車的時候行李拿錯了?”

  “是你的尺寸。”安娜笑靨如花,但語氣不容拒絕:“就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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