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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圍獵(七)

  天還沒亮的時候,所有人就已經開始準備。

  獵圈附近早已看不到散牧的馬群,馬兒都在埋頭咀嚼加料;獵手們逐枝檢查著弓箭,把箭頭磨了又磨。

  當第一縷日光投向青丘時,諸部獵手紛紛涌出營地,自發朝著獵場集結。

  蹄聲如雷、煙塵蔽日,獵犬狂吠、戰馬嘶鳴。

  “納瓦雷女士,請不要做危險的動作。”莫里茨中校禮貌地表達了關切:“您沒有受到驚嚇吧?”

  “請放心。”安娜笑著回答。她并不覺得害怕,只是感到可惜。

  只聽滾滾蹄聲,安娜仿佛都能看到萬馬奔騰如巨浪的壯觀景象。

  然而作為巨浪的一部分,安娜站到馬背上也只能看到馬屁股十幾瓣,還吃了滿嘴的灰。

  很遺憾,附近唯一能俯瞰眾生的地方只有青丘,而青丘并非誰都能夠上去。

  使團成員此時都已經換上牧民裝束,不開口說話幾乎瞧不出與赫德人的區別。

  因為鐵峰郡使團與惡土部相識,小獅子便安排惡土部獵手陪同鐵峰郡方面參加射獵。

  眾人跟隨惡徒部騎行,最終停留在獵圈氈墻之外,等待號令。

  百余大小部落、近三萬名獵手,轉眼間就被直徑長達[兩目地]的獵圈所稀釋。

  赤河部劃定的獵圈實在太過龐大,即使所有獵手都站到氈墻旁邊,平均下來至少也要走兩步才能碰到下一個人。所以鐵峰郡眾人絲毫不覺得擁擠。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青丘上方的宮帳群變得清晰可見,同樣變得清晰可見的還有成群的獵物。

  報名參加射獵的使團成員既緊張,又躍躍欲試。

  除了卡曼神父、鐵匠貝里昂以及幾名喜歡安靜的人,其余成員盡數報名,誰也不想錯過這次難得的大場面。

  老謝爾蓋自覺承擔起軍士的職責。他一面幫其他人檢查裝具,一面反復申飭:“小狗崽子們都聽好嘍!這是蠻子的地盤!絕對不可以同蠻子起沖突!也不準暴露身份……”

  “啥時候開始?”瓦希卡口干舌燥,一個勁地念叨:“啥時候能輪到咱們?”

  闊什哈奇牽著馬走過,聽到瓦希卡的話,悶聲悶氣回答:“開始,很快。輪到你我,很慢。先下馬,休息。”

  “啊?”瓦希卡瞪大眼睛。

  闊什哈奇皺起眉頭,取出一支箭,在地上從大到小畫了一排圓圈。

  他先指著最大的圓圈:“汗王”。然后依次指向中圈和小圈:“頭領,你我。”

  闊什哈奇直視瓦希卡雙眼,沉聲說道:“一個一個,不能亂。小的在大的前,會流血。”

  “啥意思?”瓦希卡聽得似懂非懂。

  “他的意思是說,打獵要輪流來,地位高的先進場。那應該很晚才能輪到我們。”皮埃爾來到眾人面前,高聲下令:“所有人!下馬暫歇!”

  瓦希卡立刻乖乖離開馬背,其他人同樣服從了皮埃爾的命令。

  雖然理論上說,在場地位最高的人是莫里茨中校。但是在回歸這段日子里,皮埃爾已經重新取得了“血狼副手”的地位——通過承擔大量工作以及潛移默化的灌輸。

  莫里茨并不關心小米切爾先生如何樹立威信。有人愿意下命令,中校反倒樂得清閑。

  他慢吞吞地下了馬,看了看周圍——連塊能歇腿的石頭都沒有。

  莫里茨也不挑剔,就在氈墻旁邊席地而坐,順手從懷中取出一個袖珍水壺。

  剛拔掉塞子,納瓦雷女士柔和的聲音便從他前方傳來:“您不想參加射獵嗎?”

  安娜牽著馬,好奇地看著中校。

  莫里茨抿了一口馬奶酒,眼皮也不抬地回答:“因為溫特斯請我保護你。”

  “保護我可以輪班,大圍獵卻只能經歷一次,您真的不參加嗎?”

  “我不喜歡打獵。”

  “為什么?”安娜不肯放棄。

  莫里茨云淡風輕地接住話:“你又為什么要問?”

  “因為蒙塔涅先生也不喜歡打獵,但是他不肯說為什么。”安娜懇切地請求:“他很尊敬您,所以我想知道您的答案。”

  莫里茨嘆了口氣:“我只知道自己的想法。”

  “也您請說。”

  “這樣,納瓦雷女士,您先告訴我打獵是什么。”

  “我不明白……”

  “假設,打獵是體力勞動。”莫里茨一攤手:“那我不喜歡打獵的原因就很簡單——我懶得動彈。”

  安娜敏感地意識到中校的話沒說完:“還有其他假設嗎?”

  莫里茨笑了一下,稍微坐直身體:“有。再假設打獵是娛樂活動,那么我的答案就更簡單。”

  安娜安靜等著答案。

  莫里茨輕聲說道:“殺死野獸并不能給我帶來樂趣。”

  安娜一時無言,莫里茨也沒再多說什么。

  安娜沉思片刻,忽然展露笑容:“我不太能理解您的意思,但我明白了一件事——您是很溫柔的人。”

  正啜飲馬奶酒的莫里茨仿佛聽到最荒誕的笑話,劇烈地咳嗽起來。

  就在此時,十二只長號角同時于青丘鳴響。

  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從青丘向外擴散,持續、清晰的傳入所有人耳中。

  鐵峰郡眾人的注意力瞬間集中起來,因為這號角聲所傳達的信息不會有錯——射獵要開始了!

  “來了嗎?!”瓦希卡興奮地跑到氈墻邊上,伸長脖子眺望:“在哪呢?”

  其他人也紛紛靠攏過來,眾人扶著氈墻,焦急地等待著。

  赤河部沒有讓“觀眾”等太久。

  突然,數團白煙從青丘頂端噴涌而出。號角聲猝然停下,嘹亮的雷鳴接踵而來:

  “隆!!!”

  獵圈內部,聚集成群的鹿、羊、驢等野獸被雷聲驚嚇,開始盲目地奔逃。

  老謝爾蓋頓時寒毛豎起:“大炮?”

  “當然。”皮埃爾面無表情:“我們早就領教過了。”

  瓦希卡攥著拳頭,有些惱火地說:“之前不是藏得很嚴實嗎?現在倒是不藏著掖著了!”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皮埃爾同樣攥緊了拳頭:“光有火炮對于赤河部已經不夠了,還得讓別人知道他們有才行。”

  “嘿!”瓦希卡狠狠踢了一腳氈墻:“什么大圍獵?不過是表演罷了!”

  同樣被勾起不好回憶的鐵峰郡人群中響起一片應和聲。

  唯有莫里茨中校淡淡為赤河部說了一句辯詞:“一切儀式本質都是表演。”

  皮埃爾本想說些什么反駁。但是猛一回頭,他在惡土部獵手們的眼中看到的只有艷羨、崇拜和嫉妒。

  皮埃爾的內心不得不承認中校說的沒錯——無論他們這些外人如何看待,對于赤河部而言,這場開幕表演已經大獲成功。

  正說著,有人驚呼:“那是什么?”

  眾人循聲望去,西北方向的氈墻突然敞開一道缺口。

  十余名騎手從缺口處策馬躍入獵場之內。

  眾騎手盡皆穿白甲、騎白馬,唯有最前方的身披大紅甲胄、胯下赤騮駿馬,在白甲、白馬的簇擁下無比醒目。

  一桿九馬尾青色大纛緊緊跟在赤甲騎手身后。

  “那個就是蠻酋?”老謝爾蓋低聲問。

  震天的歡呼回答了老杜薩克的問題。

  使團眾人目光所能及之處,赫德獵手不分部落,全都在吶喊歡呼:“亞辛!亞辛!亞辛……”

  皮埃爾同時注意到,附近幾個頭領模樣的赫德人所流露出的震驚與惶恐并不亞于鐵峰郡眾人。

  赤甲騎手進入獵圈之后,立刻開始追逐獵物。只見他挽弓搭箭、縱馬馳射,即使射殺了獵物也不做任何停留。

  緊隨其后的白甲騎手會將獵物尸首用長桿挑起,毫無保留地向諸部獵手展示。

  同時,每有一具獵獲被挑上桿頭,青丘便會鳴一輪禮炮,親眼目睹白獅矯健身姿的諸部獵手們也緊跟著歡呼一次。

  其他人或全神貫注、或面帶不屑地觀看赤甲騎手馳騁射獵時,安娜拿出畫板,期待又有點著急地問:“什么時候能看到蒙塔涅先生?”

  “溫特斯?”莫里茨中校漫不經心地說:“他不是和白獅的兄弟在一起嗎?”

  “那什么時候能看到小獅子?”

  “馬上。”闊什哈奇知道面前這位男裝女性與拔都的關系,討好地解釋道:“先是汗王,然后汗王的兄弟,然后諸部那顏,然后諸部貴胄,然后諸部獵手……”

  “可白獅已經露面,為什么小獅子還不出現?”

  “這……”

  莫里茨中校嘆了口氣,替闊什哈奇解了圍:“納瓦雷女士,您見過群狼分肉嗎?”

  “抱歉,沒有。”

  “狗呢?”

  “……也沒有。”

  “那我說,你聽就好。狼群的等級森嚴,大狼吃肉的時候,小狼只能看著。唯有大狼吃飽喝足,小狼才能進食。”莫里茨中校娓娓而談:“我看赫德諸部也是如此,白獅沒有結束射獵,就輪不到小獅子出場。”

  安娜探詢地看向闊什哈奇,闊什哈奇重重點頭。

  “不用心急,很快就能看到溫特斯了。”莫里茨中校當是心情不錯,罕見地開玩笑道:“不過據我所知,我們可敬的上尉并不擅長弓箭,你應該祈禱他不要當眾……”

  沒有任何征兆,莫里茨中校的聲音戛然而止。剎那間他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嘴角原本若有若無的笑意也全然不見蹤影。

  旁聽的眾人都察覺出中校的變化,面面相覷。

  “怎么了?中校。”安娜小心地問。

  莫里茨中校微微瞇起眼睛:“不對。”

  眾人循著中校的視線望去,赤甲騎手正在策馬追逐獵物,看不出有什么不對的。

  “給我你的箭囊。”莫里茨中校冷冰冰對闊什哈奇說。

  闊什哈奇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雙手奉上箭囊。

  “現在不是蠻酋在追獵物。”莫里茨中校抽出所有弓箭,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一根地一根掰下箭頭,然而他的語氣卻異常平靜:“是獵物在追蠻酋。”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雷鳴。

  這次雷鳴不同于慶祝的禮炮聲,它更近、更清晰、更震耳欲聾。

  “看!”有鐵峰郡人驚呼。

  赫德人的吼聲、喊聲也匯聚成巨浪,拍打著所有人的心臟。

  斷肢和泥土飛上天空,受到極度驚嚇的獸群發狂般沖向四面八方,原本赤甲騎手所在的位置已經被煙塵和血霧吞沒。

  老謝爾蓋眼睛瞪得如牛鈴大小,大吼:“烽煙!”

  地平線之后,數道烽煙正在直直刺向天空。

  一瞬間,所有人都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下一刻,各家頭領聲嘶力竭地呼喚子弟,赫德人紛紛奔向戰馬。有人毫不猶豫上馬離去,有人不顧一切沖進獵圈。

  “咱們怎么辦?”瓦希卡驚恐地問。

  “等。”莫里茨中校冷冷回答。

  而在獵場之內,一名白甲騎手縱馬沖入煙塵和血霧,從赤騮駿馬的尸體下拖出赤甲騎手。

  “還活著?”白甲騎手問。

  “沒……沒死……”小獅子扯下頭盔,他的左耳有鮮血淌出。因為穿著紅色盔甲,血污和泥土混在一起,一時間看不出他的軀干哪里受了傷。

  小獅子劇烈地咳嗽著,每次胸膛的起伏都能帶出血跡:“現在……怎么辦……”

  溫特斯扛起小獅子:“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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