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鷹的大廳漸漸擠滿了賓客。
前來赴會者大多是鋼堡有名望的工坊主,其中不少男性的手上還能看到鐵水留下的燙疤。
當然,也不乏一些白白凈凈、儼然一副養尊處優模樣的“上流紳士。”
雖然年齡、氣質、談吐各異,但客人們所生活的社會卻是一樣的,他們擁有相同的身份:鍛爐之主。
溫特斯的校友——缺少兩根手指的神秘中年男人——似乎很受諸位鍛爐主人的尊敬。無論他到哪里,人們都會停止交談,或是點頭、或是舉杯主動問候。
中年男人大搖大擺地穿過會場,徑直走向大廳另一端的長桌,溫特斯坦然自若地跟在后面。
正在長桌旁邊喝悶酒的卡曼,不經意間瞥見溫特斯隨著一個陌生面孔走過來。他放下杯子,緩緩站起身。
施法者與神官隔著人群對視,卡曼用眼神詢問——“需要幫忙?”
溫特斯不露聲色地朝安娜的方向偏了偏頭——“不用管我,保護安娜。”
卡曼微微頷首,向著女士們聚集的偏廳走去。
中年男人在長桌上隨意拎起一瓶酒,轉身走向長桌旁邊附近的談話小圈子。
長桌附近聚集著十來位客人,歲數都不小,其中大多數人的須發已經花白,頭頂也光禿禿的。這些人早就過了向女士獻殷勤的年齡,又不愿自降身份與小輩為伍,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小圈子。
看見中年男人走過來,為首的魁梧老者點頭問候:“上校。”
“施米德先生。”中年男人禮貌地回應。
說話間,中年男人站進聊天圈子。
溫特斯跟隨前者,停留在無形的圈子的外圍,維持著一個恰當的距離。
其他客人理所當然將溫特斯視為“上校”的副官,所以也沒覺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來一點?”中年男人徒手拔掉瓶塞,笑問魁梧老者。
魁梧老者護住酒杯:“蒸餾烈酒?你是想要了我的老命。”
“蒸餾?沒看到標簽。”中年男人給自己倒了半杯透明液體,隨手把酒瓶和木塞遞給溫特斯:“管他呢!是酒就行。”
兩人語氣輕松親近,看樣子關系匪淺。
溫特斯默默觀察著魁梧老者——不夸張地說,第一眼看到對方時,溫特斯還以為是有誰在惡作劇,竟把一頭熊塞進了人類的衣服里。
“穿著緊身衣的熊”,這就是魁梧老者最真實的寫照。
連鬢的胡須茂盛得像盛夏河畔的雜草,黝黑的皮膚仿佛剛剛爬出炭窯。
從胸膛到肚子的每一枚扣子都緊緊繃著,顯然正在承受不該承受的巨大拉力。材料足夠給溫特斯做兩件衣服的外套,穿在魁梧老者身上看起來也有點拘束。
即使中年發福和肌肉萎縮讓魁梧老人不再強壯,仍能想象出他年輕時掄動鐵錘會迸發出何等的巨響。
周圍的其他老者早年間應該也是鐵匠——不是今天那些掛著鐵匠的名,實際成為商人和雇主的“鐵匠;而是實打實在鍛爐和鐵砧旁賣力勞作、汗流浹背的鐵匠。
危險而辛苦的職業生涯在他們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一些痕跡,腫脹的膝蓋、變形的關節、丑陋的傷疤……這些都算運氣好的。
魁梧老者身旁的老人,左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其他四根手指只有一個指節。再過去兩個人,另一名矮壯老人的右眼被眼罩遮著,應該是出過些意外。
溫特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默默收集著情報。
對于“上校和眼前的幾位老鐵匠氣味相投”這件事,溫特斯倒是一點都不意外。
“怎么不聊了?先生們?”中年男人聞了聞酒杯:“我攪了你們的興致?”
幾位老鐵匠對視一眼,施米德——為首的魁梧老者粗聲粗氣地說:“市長大人不露面,我們幾個老家伙抱怨再多又有什么用?”
施米德把“市長大人”一詞咬得特別重,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保羅·伍珀那小子今天必須給個準話!”矮壯獨眼老鐵匠的火爆脾氣一點就著:“釘子砸木頭里還能有個坑,他再敢遮三瞞四,就別想搞到我這一票,[憤怒的蒙塔臟話]!”
“您又是怎么看待貿易禁令的?”另一名老鐵匠啞著嗓子,客氣地問:“伯爾尼上校?”
溫特斯眨了眨眼睛,他終于得以知曉大前輩的姓名。
伯爾尼上校抿了一口蒸餾酒,連連擺手:“您可別害我啦。貿易禁令是你們索林根州政府與大議會之間的事,和軍隊又沒有關系,我表個什么態?”
“想皇帝在的時候,軍團還歸州里管呢。您的部隊就駐扎在索林根,您也是索林根的一份子,當然可以表態。”
伯爾尼上校苦笑搖頭,不肯多言。
獨眼矮壯老鐵匠立刻又壓不住火氣,他嚷道:“上校,您自己最清楚,您的兵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還有發的薪水,哪個不是我們鋼堡出的?這么多年,我們沒短過您一粒麥子、一枚銀角吧?現在鋼堡挨整,您也得替我們說話啊!”
“夠了!”魁梧的施米德老人一聲低吼:“還嫌不夠丟人?”
獨眼老鐵匠氣得直哼哼,卻是不再說什么了。
“對不住,上校。”施米德老人微微彎腰:“我們不是在責備您。”
伯爾尼上校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喝了幾口悶酒,他引開話題:“去年冬訓耽誤了,我想在開春前補上。”
溫特斯聞言豎起耳朵——還在軍校時他就聽說過,蒙塔人在冬季農閑時會組織軍事訓練,山民紀律嚴明的作戰方式是今天聯盟步兵戰術的鼻祖。
不過以上記憶主要來源于蒙塔籍同學的吹噓,戰史教材對于相關內容一筆帶過,并未詳談。
因此,伯爾尼上校一提到冬季訓練,溫特斯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施米德老人碰了碰額頭,好似一頭棕熊在搔癢,他回想道:“去年冬天……去年湖河封凍以后,大家都在忙著做活,確實顧不上冬訓。現在補上的話……上校,馬上可就要開凍了。”
“我知道。”
“城里的人倒好說,反正大家都在閑著。”施米德老人的嗓音粗礪低沉,但又讓人很親切:“城外的人怎么辦?天一轉暖,他們就要種地,可有得忙呢。”
伯爾尼上校早有準備:“這次補訓,我不征召‘城外人’。說實話,‘城里人’我也不想征召。”
施米德老人皺眉問:“城里人不征,城外人不征,您還能征召誰?”
“征召誰?”伯爾尼上校的動作停了一下,笑著說:“誰餓肚子就征召誰。”
說完,上校把杯子里剩余的蒸餾酒一口喝完。溫特斯雖然覺得這樣飲酒很傷身體,但還是違心地遞上酒瓶。
其他老鐵匠還沒回過味來,剛才追問上校態度的那名老者已經想通,他啞著嗓子問:“您是想征召……騾工?”
另外幾名老鐵匠聞言,不禁皺起眉頭。
騾工是鋼堡最底層的貧民,他們絕大多數不是鋼堡人,而是從其他城鎮乃至外州遷入。他們不能學徒,只能從事賣力氣的行當,像礦洞里的騾子一樣干活,所以被輕蔑地稱為騾工。
溫特斯也想通了——幾名鐵匠口中騾工,就是街上那些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等待雇主的男人。
“騾工不是鋼堡人,好多連索林根人都不是。”獨眼鐵匠瞪起眼睛:“冬訓可是管吃喝的,憑啥白給他們面包?”
“按傳統,冬訓不征召外州人。”沙啞嗓音的老者緩緩補充道:“依法律,冬訓是州的事務,也不能征召外州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伯爾尼上校神色淡漠,絲毫沒有被反對的意見動搖:“但我還知道一件事——人得吃面包。沒得吃,就得想辦法搞來吃,否則就要餓死。鋼堡的雇工現在全都沒活干,放著不管,早晚出大事。你們又不肯救濟,那就只能我來。先生們,聽好,我是在幫你們……只是你們還沒意識到這點罷了。”
上校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環顧眾人,鐵匠們無人敢和他對視 除了施米德,魁梧的老鐵匠爽朗大笑,化解了緊繃的氣氛:“執行委員會商討過您的提議,上校。不過臨近選舉,執委會也沒權威啦。說到底,您還是得想辦法說服下屆執行委員,還有……下任市長。”
“是呀。”伯爾尼上校一攤手,嘆了口氣:“不然我來這里湊什么熱鬧?”
施米德老人用力拍了拍上校的肩膀,上校搖了搖頭,都沒再說什么。
“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沙啞嗓音的老者也長長嘆息:“咱們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多好哇!湖河一結冰,咱們就拼命干,干他整整一個冬天。等到轉暖,湖河開凍,大大小小的船就會把咱們的貨載走,去帕拉圖、去聯省、去維內塔。唉,怎么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說著說著,老人的眼眶有些濕潤,忍不住再次長長嘆息。
獨眼老鐵匠嘟囔著抱怨:“以前皇帝還在的時候,雖說年年征兵,可至少軍團還歸各州管。有兵權,誰也不敢委屈咱們。現在呢?軍團都被聯邦收了上去,他們翻臉不認人,咱們倒是他媽成光屁股的了!誰都能拿捏一把![惡毒的山民粗話]!”
溫特斯默默聽著。如果記憶是筆記本,那他剛剛使勁地寫下兩行內容:
“施米德老鐵匠是執行委員會的成員”;
“索林根州與蒙塔聯邦的矛盾比預想中還要尖銳,甚至可能不止索林根一州有敵對情緒”。
溫特斯嗅到了機會的味道,但是不知為什么,他幾乎感覺不到喜悅,反而有點沮喪。
目睹“偉大遺產”腐化成讓越來越多的人感到不滿的事物、又不能改變什么的話,任何有理想的人恐怕早晚都會變成伯尼爾上校那樣拿酒當水喝的人。
“我的遺產又會是什么呢?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溫特斯不禁自問。
溫特斯甚至開始懷疑:“真的有理想國嗎?真的有完美的制度嗎?或者說追求建立一種完美的制度本身就是錯誤?”
幾聲清脆的響聲打斷了溫特斯的思緒,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敲擊聲吸引。
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以后,白鷹放下手中的高腳杯和湯匙,風度翩翩走到大廳中央。
“先生們,親愛的女士們。”白鷹瀟灑又夸張地向四周鞠躬,用特有的磁性嗓音宣布:“請允許我介紹今天最尊貴的客人、鋼堡可敬的公仆、忠誠的丈夫與誠實的鐵匠、我的摯友——保羅·伍珀市長。”
不知從什么地方,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掌聲隨即變得熱烈,氣氛也邁向高點。
溫特斯沒看到“市長”,只看到一個衣著考究、表情僵硬的虛胖中年男人勉強笑著走進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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