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現在地點:瓦恩共和國阿格里帕大禮堂 弗利茨上尉從回憶中抽出思緒。無論圭土城發生了什么,現在都已經塵埃落定。
他看向朝著發言臺走去的理查德·邁爾豪斯——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從臺下到發言席需要走十三步,這十三步,理查德·邁爾豪斯走得很沉穩。
縈繞宏偉拱頂下的雜音頃刻間消失無蹤,半圓形的大禮堂內,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聚焦在會場中央的紫袍人身上。
理查德·邁爾豪斯在講臺之后站定, 微微仰頭,半瞇起眼睛,看向會場里的代表和使節。
來自諸共和國和異邦的代表與使節也好奇地打量著他,想要看看眼前剛剛走上權力舞臺的新人物會有何表演。
這位聯省共和國名義上的新領袖身上實在有太多謎團:他是溫和派還是激進派?他是聯省軍方的牽線木偶還是手握實權的國家元首?他對聯盟內部劍拔弩張的局勢又持何種看法?
人們在等待理查德·邁爾豪斯閣下表明態度。
然而理查德·邁爾豪斯什么都沒說。
他一言不發地站在發言席,冷漠地掃視座位上的眾人,仿佛在看一堆無生命的木偶和泥塑。
會場陷入令人不安的死寂。
死寂。
死寂。
如果沉默是開場白,那聯省新議長的開場白未免也太漫長。
短暫的驚疑過后,禮堂內的代表和使節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試圖為眼前的突發情況尋找答案。
大禮堂一層, 屬于聯省代表的扇區。
一名身著校官制服的聯省軍人側過頭,壓低聲音詢問身旁的另一名校官:“他怯場了?”
被詢問者注視著被他們推上權力寶座的新議長,眉頭難以覺察地皺了一下,擺了擺手:“別急。”
大禮堂二層,屬于外國使節的坐席。
理查親王不解地看向身旁瓦雷斯伯爵,饒有興趣地問:“這是預先安排好的?”
瓦雷斯伯爵——帝國駐瓦恩大使——臉色尷尬,略躬著腰向皇子解釋:“殿下,我也不知道聯省人在搞什么花樣……”
發言席,理查德·邁爾豪斯迎接著眾人的目光,品嘗著眾人的情緒——這一刻他已經等待太久。
在無聲無息的沉默中,他感受著人們的不安和困惑。
“喋喋不休的人太多。”他想:“卻無人知曉沉默的力量。”
時間是十時一刻,陽光穿過拱頂的天窗,直射會場中央的發言席,打在理查德·邁爾豪斯身上。
他伸出手, 略略翻過“臨時最高會議”為他準備的講稿,然后將那厚厚一沓講稿直接倒扣在講臺上。
看到發言席上的紫袍人突然有了動作,會場內的眾人意識到他要說話了, 穹頂內霎那間再次恢復死寂。
理查德·邁爾豪斯深吸一口氣, 讓聲音在死寂中爆發。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
聯省新晉議長的嗓音沙啞而低沉,阿格里帕大禮堂精巧的聚音設計使他的話語不需要魔法增幅,也能夠清晰地傳遞到每個聽眾耳中:
“你們在把我的面孔和歷史上的每一個著名叛徒、背誓者和陰謀家聯系起來,想要從我身上找出與他們相同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征!”
理查德·邁爾豪斯開場的這番自我貶低,令穹頂下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聯省座位區,剛剛說“別急”的校官,眉頭皺得更緊;二層觀禮臺,理查親王眼中的興致更濃。
會場邊緣,弗利茨上尉略帶疑惑地瞥向邁爾豪斯夫人,但他從后者的臉上沒有看出慌亂緊張,只有自信十足的笑意。
然而理查德·邁爾豪斯的驚人之語還沒說完,他略一停頓,掃視會場:
“我也知道你們為什么會這樣想——因為,無論使用何種辭藻粉飾,四天前發生在圭土城的政權更迭,都毫無疑問是一場政變、一場叛亂、一次證據確鑿的叛國罪行!”
“嗡!”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誰也不曾想到,剛剛取得權力的聯省最高議長第一次登臺演說, 居然選擇公開否定自己的權力的合法性。
將聯省軍方不愿提及的、諸共和國不便說穿的真相, 血淋淋地展示在全聯盟的代表面前。
理查德·邁爾豪斯耐心地等待著, 等到會場恢復安靜,等到代表們閉上嘴巴想要聽聽他還要說什么,而后才再次開口:
“但是,也請你們記住,在一艘即將沉沒的船上,只要讓船免于沉沒的命運,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
他毫無懼色地注視著來自諸共和國的代表,然后一字一句地重復:“只要能讓聯盟免于滅亡的命運!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
會場再次嘩然,但是這一次,理查德·邁爾豪斯沒有給代表們重新安靜的時間,他重重敲上講臺,用自己的質問壓過所有雜音:
“從國父們簽署聯盟憲章到今天,已經過去了二十九年。
二十九年來,我們修建了一座又一座紀念碑!打造了一根又一根記功柱!用自由和聯盟之名命名了一個又一個街道和廣場!舉辦了數不清的慶祝游行!
我們沉醉在國父們的成就中!不斷地神化他們的功績!他們的一切都推高到不可觸碰的位置!以至于任何試圖正視國父遺產的人,都會被冠以叛徒和逆匪的罵名!”
“內德·史密斯元帥擊敗了帝國——這當然是偉大的功績,可是他給我們留下的遺產是什么?”理查德·邁爾豪斯的聲音愈發高亢激烈:“一個國家?”
“不!”理查德·邁爾豪斯幾乎是怒吼著說出答案:“是一個松散無力的聯盟!是一個四分五裂的聯盟!是一個疲于內斗的!相互傾軋的!名存實亡的聯盟!”
每說一句話,他就會拳頭砸一下講臺。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更震耳欲聾,拳頭砸在講臺的聲音也一次比一次更重,仿佛是鐵錘敲在聽眾們的心臟上。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
因為理查德·邁爾豪斯說出了說出每一位聯盟代表都避而不談卻又心知肚明的真相。
又一次掃視會場之后,理查德·邁爾豪斯重新開口。只是他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般慷慨激昂,而是重新回到最開始的沙啞、粗糲的嗓音。
“這個國家,這個聯盟,是因為擊敗帝國才得以建立。”理查德·邁爾豪斯說:“也是因為帝國的存在,你、我、我們——諸共和國才勉強維持著所謂的偉大盟約。”
會場仍然一片沉默。
理查德·邁爾豪斯注視著代表們,繼續說道:“可是當我們沉迷于互相爭斗、傾軋的時候,可有人抬起頭,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有跨過綿延的遮蔭山脈,看看群山另一側的世界?
如果有人看過——哪怕是只看過一眼,他就會明白——聯盟已經身處滅亡的邊緣!我們的自由、我們共和國、我們的國父留下的遺產,已經危在旦夕!”
理查德·邁爾豪斯伸出手臂,指向看不見的北方:“在群山另一側,曾經腐朽虛弱的牧羅帝國已經在背誓者的統治下邁入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
在卡斯提爾,背誓者降伏了森林的野獸!在東方邊境,背誓者讓撒拉森人不敢再前進一步!在遙遠的北境,背誓者已經征服了最后的諾曼國度,將版圖一直擴張到狹海!
成群結隊的大船從遠西殖民地出發,載著難以估量的財富回到永恒之城。這些財富又變成火藥和鋼鐵!變成投喂給背誓者豢養的野獸的血肉!”
一聲接一聲的質問敲打著聯盟代表們的心房:
“可是我們呢?我們在做什么?”
“在我們的北方大敵開疆拓土的時候,我們在做什么?
“在我們的商人被從一個又一個貿易港擠走的時候,我們在做什么?”
“在懸在我們頭頂的長劍越來越鋒利的時候,我們在做什么?”
理查德·邁爾豪斯悲愴又憤怒地回答:“我們在互相爭斗!我們在互相傾軋!我們在持續二十九年的內耗中耗盡了所有!”
“如果有任何人以為我是在危言聳聽,就抬起頭,看看坐在你們頭頂上的偽帝之子!看看那個臉上掛滿虛假笑容的使節!”理查德·邁爾豪斯抬起手,直指坐在觀禮臺上的威廉親王:
“就背誓者派出自己的兒子作為和平象征的時候,背誓者豢養的間諜卻鋼堡縱火行兇!意圖在蒙塔掀起一場大規模的叛亂!何等虛偽!何等丑陋!何等卑鄙!背誓者——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滅亡我們的野心!”
“而我們呢?我們就像五條瘦骨嶙峋的野狗,為了爭搶幾塊骨頭互相撕咬,直至鮮血淋漓,卻全然不知就在群山另一側,一頭真正的猛獸正在磨牙吮血!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將我們徹底撕碎!”
大禮堂二層的觀禮臺。
帝國大使瓦雷斯伯爵猛地從座椅上跳起來,憤怒朝著會場中央大吼:“放肆!污蔑!”
吼完,臉色發白的瓦雷斯伯爵一個勁擦著額頭的汗,深深向著皇子彎下腰,幾乎是在哀求:“殿下,請您隨我退場!”
理查親王擺了擺手。
瓦雷斯伯爵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賭咒似的不停念叨:“這件事不會就這樣完了的!這是公開的抹黑和污蔑!您等著!您等著!我一定要讓這群不知教養的泥巴佬好看……”
理查淡淡地開口:“瓦雷斯伯爵。”
瓦雷斯伯爵一愣:“是。”
“坐下吧。”親王輕聲細語地說:“伱讓我聽不到臺上在說什么了。”
發言席。
理查德·邁爾豪斯,回到陰沉冷峻的情緒。
“先生們,代表著聯盟的公民們,抬起頭看看吧!”他說:“狹海以南的諾曼人最后的國王,卡爾十一已經授首,他的王國也已經被納入牧羅帝國的版圖。
背誓者已經掃清了所有不愿屈膝臣服于他的人,只剩下我們!等到背誓者的大軍從征服北境的損失中恢復之后,就要輪到我們了!”
會場鴉雀無聲。
理查德·邁爾豪斯平復呼吸,停頓片刻,為他的第一次公開演說做最后陳述。
“一棟四分五裂的房子是站不住的,一個四分五裂的聯盟也絕不可能在帝國的兵鋒下幸存。”他的語氣森冷,態度堅決:
“聯盟不可能永遠維持名存實亡的狀態。我不愿看到偉大同盟的破裂,我不愿看到房子垮塌,但我絕不允許聯盟在我的手中滅亡!我絕不允許國父們的遺產被奪走!我絕不——向背誓者臣服!”
“在一艘即將沉沒的船上,只要能讓大船免于沉沒的命運,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聯盟與帝國終有一戰!這場戰爭不可避免!只要能讓聯盟取得最終的勝利,聯省共和國將會使用任何必要的方式,并不害怕為此背負任何罪名!”
他重重地說出結語:“先生們,自由不是免費的,自由是有代價的,和平也是一樣!”
“如果戰爭注定要到來!那么他來的越早!就越好!
“聯盟萬歲!榮光永存!”
說罷,理查德·邁爾豪斯最后一次掃視全場,既不留在發言席接受致意,也不理睬禮堂內人們各異的神情,大步流星走出會場中央。
來自諸共和國的代表們原本認為新上位的聯省議長不會有什么大動作,最多也就是拿出對帕拉圖局勢的態度,過呢更有可能只會隨便應付些場面話。
誰也不曾想到會聆聽到這樣一場堪稱“對帝國宣戰”的演講。
片刻的安靜過后,零星的掌聲響起。
一聲、兩聲、三聲……然后是浪潮般的轟響。會場一樓,聯省座位區的代表們全員起立,高聲喝彩著鼓掌。
來自其他共和國的代表也有不少人起立鼓掌,甚至還有來自維內塔的代表禮節性地跟著致意。
弗利茨上尉瞥了一眼邁爾豪斯夫人,后者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矜持地鼓著掌。
二層觀禮臺。
理查親王笑著站起身,輕輕拍手。
瓦雷斯伯爵難堪地站在親王身旁,不知是該跟著親王鼓掌,還是應該直接退場。
一層維內塔共和國座位區。
德·貝拉執政官望著理查德·邁爾豪斯的背影,評價道:“看來新晉議長先生并不是軍隊的傀儡,反而是個野心勃勃,想要自成一派的家伙。”
“這不是好事嗎?閣下。”隨從不解地問:“聯省陸軍怎么可能放任他自成一派?就讓他們狗咬狗去吧,他們斗得越厲害,對我們越有利。”
德·貝拉長長嘆氣:“我只是擔心,我們可能迎來了一個比萊昂內爾更難纏的對手。”
就在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穿過阿格里帕大禮堂的拱頂,直達云端的時候。
三個旅行者剛剛離開香檳城,正沿著大路向西騎行。
一個金發佩劍的高大男人,一個帶著奇怪帽子的瘦子,還有……一位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