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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偉大聯盟向前進(十四)

  博德·蓋茨上校鎖眉審視著戰場。

  敵軍在交戰前釋放的煙幕早已被風吹散,從教堂鐘塔的頂樓俯瞰,橋梁、村莊、道路、田野、噴涌的硝煙、閃爍的火光、掛著肉塊和血沫的長矛、拖著騎手尸體狂奔的受驚戰馬……戰場的每個細節都赤裸地暴露出來。

  槍炮聲不絕于耳,在樓梯間待命的傳令兵耐不住好奇,踮起腳尖、扒著窗沿向外張望。

  透過硝煙,他看到數以千計的人類被置入廣袤大地的一個褶皺,舍生忘死地戰斗,

  壯觀、奇異、令人驚嘆——但是僅此而已。

  而在博德·蓋茨眼中,戰場是一本攤開的書。

  通過識別旗幟、觀察衣色、甚至分辨騎兵制帽和羽翎之間的差異,他沿著矛尖和蹄跡勾勒線條,將交錯混雜的兩支軍隊分開,把上萬士兵的浴血拼殺抽象為少數方陣之間的攻防。

  上校謹慎地評估各個方陣的兵力和士氣,冷靜推演著戰局走勢與敵軍策略。

  站在鐘塔頂樓向北眺望,五個淺棕色方陣在金黃的田野上一字擺開,

  氣勢洶洶地向前推進。

  先前后撤以回避火炮的聯軍左翼,

  而今主動迎戰。雷群郡和邊江郡的五個方陣同樣單線排布,

  在斯庫爾·梅克倫那面銀邊軍旗的指引下快速前移。

  在兩軍正面對決的北分戰場,戰斗以傳統的方式展開:

  刺猬似的方陣不斷逼近彼此,雙方距離縮短的同時,一股股白煙從尖刺的內部鉆出——那是退進方陣內部的火槍手在射擊;

  服飾相仿的兩軍騎兵在“刺猬”周圍像蛇一樣盤旋搏殺,雙方都不遺余力想把對手驅離戰場,同時又使出渾身解數試圖將對手引誘至己方“刺猬”身旁。

  或是負傷、或是被驅趕、或是慌不擇路,不斷有騎兵掉進“刺猬們”與“刺猬們”之間緩緩收窄的縫隙,被連人帶馬亂槍打死。

  博德上校將視線轉向北分戰場對岸的丘陵,架設在那里的大炮已經調轉炮口對準聯軍左翼。

  在一眾袒胸露背的炮手當中,博德上校輕而易舉便找出敵軍炮兵的指揮官。那名身著校官制服的炮兵軍官似乎察覺到上校的注視,轉身望向教堂塔樓,遙遙脫帽致意。

  博德上校快速篩了一遍舊帕拉圖陸軍系統內部所有少校軍銜以上的炮兵軍官,始終未能辨認出對方的身份。

  結合溫特斯·蒙塔涅今晨送抵的敵情通報,上校已經有了判斷——如果對方不是某個大荒原戰役之后被提拔的上尉,那么他一定也來自“心系友邦”的十八省聯合共和國。

  博德感到一陣刺痛,無論如何詭辯、不管找多少借口,

  從聯省軍人出現在戰場那一刻開始,

  這場內戰都已經不再局限于帕拉圖內部,而實質成為了聯盟的內戰。

  上校看到六面駿馬圖案的百人隊戰旗飄揚在火炮陣地前方,這意味著敵軍右翼指揮官手中握有一個尚未投入戰斗的步兵大隊。

  但就算加上那六個拱衛炮兵陣地的百人隊,“整編新墾地軍團”始終有一個步兵大隊沒有暴露。

  博德上校凝望敵方炮兵陣地所在的丘陵,仿佛要穿透覆蓋著青草的泥土,探明棱線另一側的真相。

  若他猜得沒錯,那道矮崗的反斜面還隱蔽著一個齊裝滿員的步兵大隊。

  如此一來,“整編新墾地軍團”出動的八個步兵大隊便盡數出現在敵軍右翼。

  那么中央和敵軍左翼又如何?

  博德上校的視線順著山坡一路向下,將目光投向戰場中央:

  在村莊對岸的河堤上,四面白底斜十字紋大隊軍旗獵獵作響;

  輜重馬車沿著行省大道直抵前線,輔兵和民夫從車上卸下小口徑的旋轉炮和整箱的彈藥,然后將傷員裝上馬車送回后方;

  先前被擊退的兩個步兵大隊正在重整,后續就位的兩個步兵大隊看起來已經準備好發起新一輪進攻。

  薩內爾·卡羅伊的新墾地派遣軍——大議會軍最具戰力的四個大隊——全員出現在村莊正面、戰場中央。

  薩內爾的個人旗幟就豎立在戰線后方、麥田盡頭的矮崗上,與博德上校的旗幟遙遙相望。

  對于自身殘軀換取的籌碼,博德上校認為已經很劃算。

  雖然敵軍未派重兵圍攻河谷村,但是只要能暫時牽制對方最精銳的部隊,他的計劃便有實現的可能。

  然而,博德上校最關注的戰場并不在正面,他最在意的敵人也不是新墾地派遣軍。

  上校轉身望向南方,半支“第六軍團”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不同于已經短兵相接的河谷村分戰場和北分戰場,

  南分戰場異常平靜。

  在無名小河東岸,打著“七先王”軍旗的五個步兵大隊不去盡可能占領戰場寬度,反而擺出一個詭異的雙線陣:

  兩個大隊在前,控制河岸;三個大隊在后,嚴陣以待;

  三個騎兵中隊被合并成一個大縱隊,就是位置比步兵還要靠后。馬鞍上不見人影,騎手都下了馬,正在休息。

  “第六軍團”的陣型表明他們無意進攻,而他們面前的白山郡部隊本就處于守勢。

  雙方的火槍手以河堤為掩體射擊,水面硝煙彌漫。但是聯軍右翼與大議會軍左翼都止步于河岸,誰也不主動過河。

  當河谷村與北分戰場爆發激戰的時候,南分戰場在僵持中飛速消耗著兩軍的火藥、鉛彈和耐心。

  博德上校深吸一口氣。薩內爾的部署,他已經看得一清二楚。

  總覽全局,敵軍右翼以“整編新墾地軍團”為主體,配屬以三支騎兵中隊以及全部的重炮;

  敵“第六軍團”的五個步兵大隊被派往左翼,配屬以剩下的三個騎兵中隊;

  最后,薩內爾將“新墾地派遣軍”的四個嫡系步兵大隊安置在戰場中央——最有價值的戰利品,他留給了自己。

  大戰場因而可以被劃分為南、北、村莊三部分。

  北分戰場此刻正在激戰,勝負未分;

  中段的河谷村遍地尸體,即將爆發新一輪爭奪;

  唯有南分戰場仍處在對峙階段,雙方各自占領一側河岸,無人主動進攻。

  然而各分戰場絕非互相隔絕的孤島,博德上校的視線拉回近處:

  當“刺猬們”在北邊的麥田上碾壓彼此時,敵軍右翼的一個大隊趁機突入北分戰場與河谷村的連接地段,企圖分割聯軍的左翼與中軍。

  河上唯一的橋梁已被守軍炸毀并焚燒,給這支敵軍部隊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棕衣士兵不得不趟過河水,徒手攀爬陡峭的河岸,渡河速度被嚴重拖慢。

  其先頭登上西岸的兩個百人隊,大膽的向著河谷村發起了一次沖鋒。

  但是倉促進攻的他們被后撤至河谷村的雷群郡步兵第二大隊擊退,在道路上、農舍里丟下了二十幾具尸體。

  博德上校目睹打退敵人的雷群郡士兵躲在圍墻后邊,與大道另一側藏在路堤下方的棕衣士兵互相放槍,心頭涌上一陣難以言述的悲涼。

  換做曾經的帕拉圖常備軍任意一個大隊長——哪怕是最平庸的一個——都不會如此被動地防守。他們必定會抓住敵人攻勢受挫的戰機,主動出擊,把魯莽冒進的敵人趕下河岸。

  “去問佐波堯中尉!”博德上校一把拽起傳令兵,用斷臂末肢指著村莊外圍的行省大道,強壓著怒意喝令:“去問他!問他到底在等什么?等敵人到齊?!”

  傳令兵不敢怠慢,轉身從樓梯間里的另一個傳令兵身側擠過,“噔噔噔噔”地奔下塔樓。

  “去找洛松上尉!”博德上校又拽起另一個傳令兵,用斷臂在村西待命的騎兵和北面的敵軍之間揮了一下:“如果村外的敵軍部隊被擊退,讓他派邊江郡的騎兵策應,但是絕不可渡河追擊!”

  第二個傳令兵抬手敬禮,眨眼間也消失在樓梯盡頭。

  腳下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滿臉是煙灰和血污的士兵出現在樓板的開口處:“大人,中尉……中尉請您立刻撤離。”

  博德轉過頭,他的視線在士兵的身上短暫停留,很快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正在交戰的北分戰場:“傷員撤走了?”

  士兵想了一會才明白上校在問什么,忙不迭回答:“都拉走了,趁著剛才大炮沒炸我們,都裝車拉走了。”

  “讓伍茲中尉堅守他的崗位。”博德上校的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北面的田野,他冷漠地給出回復:“我也會堅守我的崗位。就這樣告訴他,去吧。”

  士兵重重點頭,一邊嘟囔著上校的話,一邊跑下樓梯。

  博德站在窗邊看著士兵離開教堂、奔向河岸,轉眼又聽見一連串馬蹄聲從村外傳來。

  緊接著,“咚咚咚咚”的悶響再次在上校腳下響起。

  這次登上鐘塔的不是傳令兵,而是一名尉官。比起奔走在河谷村和北分戰場之間的傳令兵,尉官的衣服可謂干凈整潔。

  尉官喘著粗氣抬手敬禮,他焦急地請示:“長官!蓋薩上校請求出擊。”

  博德撐著窗框,注視村莊以南的戰場,沒有說話。

  尉官也不敢作聲,甚至不敢大幅度呼吸,他站在樓梯上,等待上校的決斷。

  “出擊。”博德上校無言咀嚼著這個詞,反復權衡利弊。

  薩內爾攥緊兩個拳頭,卻暴露出脆弱的胸膛。

  對于這種兩翼重、中間薄的陣型,正應該集中所有騎兵,從凸出于戰線的河谷村高地發起沖擊。先擊潰戰場中段的新墾地派遣軍,再割裂敵軍左右翼。只要尋機殲滅一翼,另一翼不攻自破。

  但是會戰永遠不會遵循計劃進行,更不會按照參與者的意愿發展。它就像一頭發狂的公牛,不僅無時無刻不在拼命掙扎以把騎手甩下后背,還要把騎手的膝蓋、大腿也踏碎。

  “大炮,大炮,大炮……”博德上校轉身看向東北方向的炮兵陣地。

  大炮的出現改變了力量的平衡,使得三郡聯軍作為防守方的戰術優勢不復存在——毫不夸張地說,它改變了一切。

  薩內爾把大炮架設在對岸的土崗上,那里是戰場地勢第二高的位置,俯瞰村莊東面和北面的田野。

  如果聯軍騎兵從河谷村出發,攻擊新墾地派遣軍的部隊,他們的側翼將會被冰雹一般的霰彈橫掃;

  如果聯軍騎兵出現在北分戰場,他們同樣要承受河對岸高地潑下的死亡之雨。

  毫不夸張地說,在敵軍把大炮推上戰場以前,三郡聯軍的首要任務是奪取勝利;

  在敵軍把大炮推上戰場以后,三郡聯軍的燃眉之急變成摧毀大炮——在自身被炮火擊潰之前。

  折磨著歷史上每一位統帥的困境,此刻也在煎熬著博德·蓋茨的內心。

  當薩內爾在敵軍右翼投入重兵,戰前制定的“左勾拳”計劃就已經破產。

  即使斯庫爾能擊退當面之敵,在敵軍右翼保有預備部隊的情況下,他們也難以攻上炮兵陣地。

  與戰前預想相反,僅有半個“第六軍團”的敵軍左翼是敵軍戰線最薄弱的環節,也是聯軍唯一可能占據兵力優勢的分戰場。

  “我的策略是錯的?”博德在腦海中一遍遍地想:“是否應該變‘左勾拳’為‘右勾拳’?”

  可是他想起薩內爾眼角的笑意,想起對方過往的種種詭詐、行險之舉,他又不禁懷疑:“有沒有什么我忽略的東西?薩內爾的策略真的就如我所見到的那樣?我是否在踏入他的陷阱?”

  沒人能給他答案。

  因為把三軍士卒的性命握在手里,帶著他們踏入不確定的未來,這便是軍事統帥的使命。

  這份責任,沒人能替博德·蓋茨承擔,而博德·蓋茨必須要為所有人的生死負責、為此處會戰的勝敗負責、乃至為會戰結果將會引發的地震與海嘯負責。

  踏錯一步,粉身碎骨。

  教堂大鐘傳出一聲巨響,正在等待命令的白山郡尉官驚得一激靈。

  博德上校轉過身,緊緊抓著斷臂末肢,眼中有火焰在熊熊燃燒。

  “我已作出決定。”上校說。

  尉官靴跟下意識并攏,直挺挺地站好。

  “命令——蓋薩·阿多尼斯上校,以三個大隊兵力,縱擊東岸敵軍。”博德上校停頓了一下,轉頭盯向盤踞在對岸土崗上的八門重炮:“命令——洛松上尉,準備強攻敵軍炮兵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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