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點太過偏愛小米切爾先生了?”巴德半開玩笑地問。
伴隨著上下顎的發力,巴德的臉頰正在有節奏地鼓脹。
顯然,今晚的牛肉非常難對付,但是巴德還是耐心地咀嚼著。
“有嗎?”溫特斯咬牙切齒地捅著盤子里的牛肉塊,氣憤不已:“等下我一定要把蘭尼斯叫過來,好好地問一問他——用了那么多的餐費,怎么還能搞得這么難吃?”
巴德面不改色地咽下根本嚼不爛的牛肉,瞥了一眼溫特斯面前宛如屠宰現場的盤子,好聲好氣提醒:“別作踐食物。”
“好好好,給你吃。”溫特斯直接舉手投降,就像過去一樣,把自己盤子里的肉全部撥進巴德的盤子:“都給你。”
巴德欣然照單全收:“這可是肉啊,怎么可能不好吃?”
“是啊。”溫特斯喟然長嘆:“我也正在好奇這一點。”
前任駐屯官無比珍視的巴洛克風格桃花心木書桌被當成餐桌,溫特斯和巴德謝絕了阿爾忒彌斯士紳的宴請,就在駐屯所里簡單開伙。
吃的東西也和全體鐵峰郡士兵一樣:牛肉,蘿卜,粗面包。
太陽其實已經下山很久,窗外的沃涅郡首府早就遁入夜幕,但是兩位“鐵峰郡保民官”直到現在才有時間解決晚餐問題。
準確地說,是一位保民官實在太忙,忙得沒有時間用餐。而另一位知名不具的保民官雖然無所事事,但卻堅持要等好友一起開伙。
“可能牛肉還是過去的牛肉。”盯著愉快享用晚餐的巴德,溫特斯沉痛地反省:“只是我那曾經如同鋼鐵般堅韌的利齒和腸胃,已經被歲月所消磨。”
“首先,你的腸胃從來就沒有‘堅韌如鋼鐵’過。”巴德笑意盎然地拆穿好友:“在圭土城時,你就很挑食。”
“那是和你比而已。”溫特斯積極地自我辯護:“從學院整體來看,我絕對算不上是挑食的人。”
巴德下壓雙手安撫好友,繼續說道:“假如你的腸胃真的‘堅韌如鋼鐵’過,那么它的消磨也不全是貝里昂先生的責任。”
溫特斯略一思索,不自覺地翹起嘴角。他點了點頭,故作嚴肅地附和:“沒錯,納瓦雷女士也要負責。”
巴德輕咳了一聲,指了一下盤里的牛肉:“我是說,這些都是老齡牛的肉,本身就很難燉熟。現在,沃涅郡一頭兩歲牛的價格比去年至少翻了一倍。就算出高價,也只能買到這種本來就要被屠宰的、年老力衰的牛。”
說罷,巴德收起笑容,正色說明:“不僅是牛,市面上馬、騾甚至是驢的叫價都比去年高。這種情況也不單單出現在沃涅郡,鐵峰郡更嚴重。我想,新墾地其余各郡應該也一樣。”
聽見這番話,溫特斯立刻拿開餐盤,從抽屜中取出一本硬皮冊。
仔細查閱過后,他又扶額回想片刻,方才抬起頭,疑惑地問:“是這樣?可是大荒原之戰被征召時,我采買過不少大牲口,和蘭尼斯報上來的肉牛價格相差不算特別大。”
“那是因為黃金、白銀的價格也上漲了。”巴德拿起石墨條,在紙上寫出幾行數字:“看,折算成糧價,牲畜價格上漲就很直觀,至少翻了一倍。”
溫特斯盯著巴德寫下的數字,陷入沉思。
“按常理來說,戰亂會導致牲畜價格上漲,這可以理解。但是黃金、白銀的價格為什么也跟著暴漲?糧價又反而下跌?”巴德苦笑著:“說實話,我想不出合理的解釋——利奧先生在楓石城嗎?”
“不在。”溫特斯輕輕搖頭:“薩內爾出兵鏡湖郡之前,他就離開新墾地行省了。”
“那……能否聯系到他?”
溫特斯略加思忖:“可以通過納瓦雷商行傳信,但是誰也不知道利奧先生什么時候才能拿到信,別抱太大希望。”
巴德點點頭,沒有表現出任何失望和憂慮,只是溫和地笑著:“那好吧,我們自己來解決問題。”
不知怎么的,當迎上巴德平靜寬容的目光時,溫特斯就感覺沒什么困難是不能克服的。
“眼下的情況下還要殺牛吃肉,是我的錯。”溫特斯盡可能不流露出懊惱和后悔,但他的指尖卻不自覺在桌面留下四道劃痕:“戰士們太疲倦、太辛苦了,我想讓他們多吃點好的……”
“沒人責備你,牲畜也沒有短缺到‘天塌地陷’的程度。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大牲口的稀缺,那么就更不應該浪費。”巴德又把牛肉撥回溫特斯的盤子,調侃道:“你從來只管用,不夠用就伸手要,當然不知道我和梅森學長有多難。”
溫特斯把牛肉塞進嘴里,默默咀嚼。
巴德放下餐具,鄭重其事地詢問:“你和赤河部的小情人還有聯系嗎?”
溫特斯猝然一驚,緊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下意識用力捶打胸膛,又不小心牽扯到傷勢,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大眼睛看著巴德。
“別這樣看著我,你又從來沒和我講過赤河部的事情,我當然只能問別人。”巴德的神情坦然自若:“他們都說你在赤河部有個來頭不小的情人,如今赤河部肯老老實實和我們做生意,也是托了你那位情人的福。”
溫特斯擦掉嘴角的食物殘渣,兇巴巴地問:“誰說的。”
“我告訴你,你能保密嗎?”巴德笑瞇瞇地反問。
溫特斯滿腔的怒火被堵在嗓子眼,他悲憤地抓住桌角,眨眼間,齊柏爾上校視若珍寶的書桌的兩個邊角就化為片片木屑。
“你現在已經能達到這種程度了嗎?”巴德罕見地表露出驚訝和不敢置信,不過他只用一句話就制止了溫特斯的發狂:“這個好像挺貴的。”
溫特斯痛苦地低吼了一聲,他抵著額頭,沉默片刻之后,心平氣和地告訴巴德:“第一,我在赤河部確實認識一位女士;第二,我和那位女士不是情人關系;第三,那位女士你也見過,就是赤硫島上幫助我們的赫德人之一;最后,赤河部愿意互市,也不是因為那位女士擔保,而是各取所需。”
巴德一邊“嗯嗯嗯”,一邊點頭,很不走心。
因為主教閣下最關心的并不是好友的桃色傳聞:“既然你和赤河部的那位……女士關系匪淺,那么她能否做主與我們交易馬、牛?現在赤河部賣給我們的只有羊毛和羊皮而已。”
“你給我說清楚!什么叫關系匪淺?”溫特斯急了。
巴德表情變得凝重:“那就是沒什么關系?”
溫特斯啞口無言,過了一會,他支吾道:“那倒也不能這么說……”
巴德直接略過溫特斯的反應,轉為給溫特斯解釋當下的難題:“鐵峰郡的情況尚可,我們可以把暫時不需要的挽馬和淘汰的戰馬重新分配下去。但是沃涅郡的牲畜損耗,主要是因為新墾地軍團的征發,幾乎沒有回流的可能性。如果坐視不管,必然會妨礙秋收和秋播。”
巴德嘆了口氣:“沒有大牲口,就沒辦法耕種足夠多的地。耕種不了足夠多的土地,就沒辦法打下來足夠多的糧食。大牲口短缺的危害不在今朝——現在還看不出什么。但是到了明年,饑荒一定會一股腦地涌上來。”
“雖然還不清楚其他四郡的情況,但是不會好到哪里去。缺少牲口已經是普遍的現象。想靠內部流通解決是不可能了,只能從新墾地外面找。”巴德停頓了一下,有些傷感地說:“要知道,這里以前可一直都是大牲口的產地。才兩年時間,就變成了這樣。”
溫特斯的神色也變得嚴肅:“明白了,我去和云雀談談。”
見巴德挑眉面露疑惑,他解釋道:“就是白獅的代理人。”
巴德的眉頭舒展開了:“沃涅郡的大小鄉紳全都拐彎抹角地和我打聽,能否出售給他們一些淘汰的軍馬。如果我們能補上沃涅郡的役用牲畜缺口,不僅能阻止明年的糧食減產,多少也可以贏得一些民心。”
“不要抱太大希望。”溫特斯的眉頭卻還是緊鎖著:“赤河部恐怕不會同意和我們交易牛、馬。”
“別擔心,我們有很多東西和他們換。”巴德安慰溫特斯道:“貝里昂先生已經把鐵廠的倉庫都堆滿了,哪怕出點血也值得。”
溫特斯明白是巴德誤會了,他嘆了口氣:“我們現在賣給白獅的主要是什么?”
“生鐵。”
“不對”溫特斯輕聲糾正:“是沒有脫硫的、含有大量‘毒素’的劣質生鐵,無法被二次加工成武器,因為我們不希望給白獅提供戰爭資源。”
巴德心中已經了然,但他還是耐心聽著溫特斯往下說。
“對于白獅來說,牛、馬同樣是寶貴的戰爭資源。用劣質生鐵交換羊毛、羊皮,白獅會欣然接受。但是如果想要交換牛、馬……”
溫特斯的神色陰晴不定:“白獅必定會開出另一個價格。”
巴德沉思良久,認真回答:“我覺得,即使用軍械來交換,也是值得的。”
“你沒有見過白獅,白獅……”雖然溫特斯和巴德無所不談,但是接下來的話,溫特斯還是下了很大一番決心才講出口:“太危險了。”
巴德既沒有調侃溫特斯的“膽怯”,也沒有笑著反問“堂堂血狼居然會認為別人危險?”
他嚴肅地聽完溫特斯的話,問:“有多危險?”
“在我看來。”溫特斯緩緩回答:“諸王堡的格羅夫·馬格努斯和江對岸的阿爾帕德捆在一起,也抵不上一頭白獅。”
“那我們就另尋他法。”巴德直截了當地回答,他毫無保留地相信溫特斯的判斷:“與赤河部的軍械交易不再納入考慮。”
“不。”溫特斯語出驚人:“我會去和云雀談談的。”
“為什么?”巴德不解。
“我相信,在白獅眼中。”溫特斯沉吟:“把赫德三大部落捆在一起,同樣抵不上我一個。”
“吃東西吧。”巴德把盤子放回溫特斯面前:“再等一會,就涼了。”
“你不信?”溫特斯又好氣又好笑。
“[無與倫比的自信心是領袖的共性]。”巴德顧左右而言他,不知從哪里引用了一句舊語。
他的臉頰憋得通紅,過了好一會,塞納斯聯盟陸軍學院第二十三期性格最寬厚的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讀書的時候,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這么能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