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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爐焰熾騰(三)

  隨著帶有威脅意味的話語從齊奧上將口中說出,原本就緊張的談話氣氛陡然變得劍拔弩張。

  “小心了,齊奧閣下。”蒂耶艦長“善意”地提醒:“別忘記你在和誰說話。”

  “和誰說話?”雷頓少將眼露兇光,如同烏云一般罩住面前三人:“你問我們在和誰說話?”

  他將一只手按在桌面,會議桌的四條桌腿頓時發出不堪重負的慘叫。

  “我們在和[丹多洛]說話!在和[皮薩尼]說話!在和[蒂耶波洛]說話!我們在和海藍最有錢、最有名、最有權勢的家族說話。”雷頓少將指著蒂耶艦長的鼻子:“所以才會是你們——而不是其他海軍的阿貓阿狗——坐在這里!”

  韋托爾·皮薩尼回敬:“知道和誰說話,還是如此粗魯,看來聯省人的軍校沒教過你什么是禮節?”

  眼看會晤又要不歡而散,雅各布·德·巴爾少將不得不打圓場:“何必非要在言語上爭出什么高下——咱們又不是弗若拉人,不是嗎?”

  韋托爾·皮薩尼輕哼一聲,倒是沒有再針鋒相對地反諷回去。

  由于地板下填充了大量防潮和驅蟲填料,陸軍機密檔案室的空氣燥熱且渾濁,令人不適。

  德·巴爾少將離開椅子,打開了房間角落的換氣管道,“順便”將雷頓少將按回到座位上。

  “這里沒有外人,也沒有陸軍、海軍,只有幾個海藍人在擔憂祖國的命運。”德·巴爾少將舉重若輕地將談話引回正題,他嚴肅地陳述:

  “無論如何也要諸位請到此處,就是為了能告知諸位,偽帝正在大力擴建他的艦隊、大筆買入軍需物資并且大規模翻修帝國南境的道路橋梁。我們手中有切實的證據表明,偽帝從未真正放棄過對于聯盟領土的野心。一旦我們在內戰中流太多的血,下一場主權戰爭就將降臨到我們這一代人頭上。”

  聽過德·巴爾的話,三名海軍軍官陷入異樣的沉默。

  忽地,韋托爾·皮薩尼笑出了聲:“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嗎?”

  小皮薩尼難以置信地問三名陸軍將官:“你們費勁周折把我們請到這里,就為說這個?”

  雷頓少將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我們是在向你出示無可辯駁的證據。”

  小皮薩尼毫不客氣地嗆了回去:“不用你們的證據,我也知道偽帝對內海的狼子野心!”

  遵循先例,談話又要升級為爭吵,但是齊奧上將的話語中止了這一進程。

  “我們知道你們正在塔尼里亞做什么。”陸軍上將抬起深潭似的眼睛,不緊不慢地說:“你們以水手的名義招募了大批無業者,卻讓塞爾維亞蒂中將替你們訓練他們。”

  位于會議桌邊緣的沃邦上校頓時變得更加坐立難安,但他也不敢打斷上將的發言。

  齊奧上將的聲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無比清晰:“陸軍內部都譏諷第三軍團是‘海軍的陸軍’,但事實上,你們正在利用第三軍團,武裝一支真正屬于海軍的陸軍。不惜踐踏陸海分管原則也要如此行事——你們正在準備一次危險的賭博。”

  這一次,小皮薩尼艦長和蒂耶艦長都自覺噤聲。

  兩人齊齊看向中間的丹多洛海軍上將。一來,上將之間的談話不是兩名艦長能輕易插嘴;二來,他們對于塔尼里亞群島的情況也并不清楚。

  “如果你真的有你說的那樣憂心聯盟命運。”丹多洛海軍上將對于齊奧上將的話語不置可否,他緩緩道:“那你就應該把這些檔案給聯省人看,而不是給我們看。”

  “用不著。”齊奧上將冷冷回答:“聯省人在北邊花的錢比我們只多不少。”

  丹多洛海軍上將迎上陸軍上將的目光:“既然如此,聯省人還是選擇出兵。那就證明,他們已經得出結論——帝國暫時無力南下。南方總軍已經被解散,隨之而來的殘酷清算又讓南境貴族們人心惶惶。”

  齊奧上將的眉頭緊皺:“拔掉毒瘡雖然短期會帶來疼痛,但長遠來看只會使身體更加強健。再說南方總軍是什么情況,你們該比我們清楚。三十年下來,都快要被聯省人滲透成篩子。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帝國南境最大的走私販子。這樣的軍隊,解散與否又有什么區別?”

  “但南方總軍的的確確被取締了。”丹多洛海軍上將的目光銳利起來:“莫說南方總軍不是利劍,就算它只是一塊石頭,只要懸在聯盟頭頂,也足以讓所有人不敢輕舉妄動。而現在,它消失了。你們可以說這是偽帝的陽謀,但這同樣是機會。一個徹底解決問題的機會。”

  “聯省人是費邊戰術與堡壘防御的專家,在新的南方總軍組建以前,不存在徹底解決問題的可能。”齊奧上將的話擲地有聲:“這不是機會!這是陷阱!”

  丹多洛海軍上將審視著陸軍上將:“也就是說,你也同意,徹底解決問題也不是一個原則問題,而是一個技術問題。”

  齊奧上將抱起雙臂、垂下眼睛,不再開口。

  丹多洛海軍上將的身體也不再前傾,恢復了談話前的坐姿,宣示兩人的交鋒就此結束。

  小皮薩尼和蒂耶艦長無言交流了一番,最終由小皮薩尼先開口:“無論如何,聯省人已經跨過了紅線,我們倒是很想知道,可敬的陸軍同僚們打算如何應對?”

  這一次輪到雷頓少將和德·巴爾少將交換眼神。

  得到支持以后,雷頓少將清了清嗓子,十分自豪地說:“我們陸軍有一個年輕人,陰差陽錯,如今在帕拉圖服役。但他畢竟是我們維內塔人,在塔尼里亞征服戰爭期間學了不少本事,所以在帕拉圖也干得不錯,現已經掌握了一支可觀的軍隊。

  聯省的越界行為必須得到教訓,但維內塔應在帕拉圖扶持一個代理人,通過代理人與聯省進行戰爭,而非親自出兵,如此才能將戰爭限制在可控范圍內。而這位身在帕拉圖的維內塔年輕人,就是最好的代理人和抓手。”

  雷頓少將洋洋得意地吹噓了一通,會議桌另一端的小皮薩尼卻越聽臉色越古怪。

  “恕我直言。”韋托爾·皮薩尼打斷了陸軍少將的話語,試探地問:“你說的這位‘在帕拉圖服役的維內塔人’,是不是那位……溫特斯·蒙塔涅,塞爾維亞蒂將軍的養子?”

  “哦?”雷頓少將愣了一下:“你知道?”

  小皮薩尼啞然失笑,挑眉反問:“現在的海藍,還有誰不知道‘狼之血’嗎?”

  雷頓少將揮了一下手:“那就更好了,省得我還要給你介紹。你們只需要知道,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非常有能力,而且絕對忠誠可靠。”

  “請先等一下。”小皮薩尼揉著額頭:“狼之血的赫赫戰功和傳奇經歷,我們當然有所耳聞,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親眼一睹這位同胞的風采。但是你說,他是你們陸軍的人?”

  “當然。”雷頓的鼻孔已經快要揚到天上:“塔尼里亞戰爭期間,溫特斯·蒙塔涅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服役。”

  “這可不好說。”小皮薩尼的臉頰浮現出愉悅的笑容,他抬手一指極力想要隱身的沃邦上校:“塞爾維亞蒂將軍的使者就坐在那里,你不如親口問問他,塞爾維亞蒂將軍能不能指揮得動[狼之血]。”

  “還有老子指揮不動的兒子?”雷頓冷笑。

  沃邦上校的神情愈發尷尬,他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說:“塞爾維亞蒂中將特意命我告知諸位,溫特斯·蒙塔涅上尉并不是他麾下的軍官。他無法命令蒙塔涅上尉去做違背其利益的行為,同樣,他也不會為了蒙塔涅上尉采取有違共和國利益的行動。請諸位……放心。”

  雷頓少將“騰”地站了起來,惡狠狠瞪向沃邦上校。

  可憐沃邦貴為上校,也只能低下頭,假裝自己是一件家具。

  小韋托爾的話語輕飄飄傳來:“看來‘絕對忠誠可靠’的評語,要再斟酌一下嘍。”

  “媽的!你在諷刺什么?”雷頓重重一砸桌子:“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們吞掉了太多軍費?!不然我們哪用得著這樣委曲求全?大街上遍地的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是現成的兵源,這個時候,就應該把那他們吸納進軍隊,而不是逼他們鋌而走險。

  給我們擴編兩個軍團,維內塔的治安問題立刻就能解決!擴編四個軍團,聯省絕對不敢輕舉妄動!擴編八個軍團,不用你們下場,我們替你們一勞永逸解決聯省。

  可是你們就像蛇一樣!肚子已經快要漲爆,嘴里卻還在喊著‘還不夠’!貪婪吮吸著共和國的財政,卻不在乎會對陸軍造成什么影響。你有什么資格冷嘲熱諷?”

  “明知無業者是不穩定因素,還要在本土武裝他們、訓練他們,把刀子遞到他們手里。”韋托爾·皮薩尼不甘示弱:“這難道不可笑嗎?”

  “進了軍隊,自然讓他們服服帖帖。”

  “怨恨哪有那么容易消散,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反戈一擊?”

  眼看情況又要失控,還是德·巴爾少將出手挽救:“好了,不要再為無關的話題爭執。今天把海軍同僚們請來,是希望能夠先在陸軍和海軍之間,就將來的路線達成共識,而不是為了陸軍和海軍先打起來。”

  韋托爾·皮薩尼和雷頓都很賣德·巴爾少將的面子,兩人不再說話,但是誰也不看誰。

  德·巴爾少將深吸一口氣,看向丹多洛海軍上將:“即使塞爾維亞蒂將軍的養子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他也不會拒絕我們的援助。無論如何,一場不用濕手的代理人戰爭都更加符合維內塔的利益。比起帕拉圖境內的其他勢力,溫特斯·蒙塔涅上尉天然與我們更加親近,所以他仍然是最好的代理人候選人。”

  “不用濕手?”蒂耶艦長反問:“每一個海軍軍官在甲板上學到的第一課,便是‘只要在船上就不可能不打濕衣服’,更別說是雙手。”

  “但打濕雙手也比弄濕全身要好。”德·巴爾不卑不亢地回應:“不是嗎?”

  韋托爾·皮薩尼和洛倫佐·蒂耶都將目光投向海軍上將。

  馬蒂諾·丹多洛今年已經六十四歲。

  他第一次踏上甲板時,維內塔共和國尚不存在,海藍人正與納斯里亞人大打出手,傭兵是陸軍的主體,令人厭倦的城邦戰爭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

  彼時若有人宣稱“今日明爭暗斗的諸城邦,未來將會被統括為一個新國家”,定會招來恥笑。

  不同于陸地上的將軍,鮮少有海軍指揮官能活到馬蒂諾·丹多洛這個年紀。

  突如其來的橫風、未被記錄的暗礁、比桅桿還要高的巨浪……海上有太多太多事物輕易便能將一艘船傾覆。惡劣的居住環境、糟糕的飲食以及壞血病也大大縮短了船長和水手們的壽命。

  更重要原因的是:喪師辱國的陸軍將領,尚有茍活的機會;而失去艦隊的海軍司令,即使僥幸逃脫與船同沉的命運,也終將在議會廣場上被斬首大劍取走頭顱。

  大海如同一座祭壇,吞沒了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的海藍人。

  半數船長無法活過四十歲;若能邁過五十歲的關口,大部分船長便再也不會出海。

  活到六十歲,才有資格爭一爭艦隊司令的位置。

  在馬蒂諾·丹多洛六十二歲的時候,他榮升為內海艦隊司令——維內塔海軍最具實權的職務。

  現在,他開口了。

  “我見過淹沒城市的海嘯、吞噬城市的大火。”丹多洛海軍上將說:“我見過翡冷翠人的軍旗飄揚在海藍城下,也見證過我們的圣馬可旗插上百花城的城墻。我取得過勝利,也經歷過慘敗。有些你們眼中天崩地裂的難關,一旦走過去,再回頭看,就會發現只是歷史的小小波瀾。每一次,海藍這座城市都能迸發出力量,取得最終的勝利。”

  檔案室里,有人點頭、有人不服、有人面無表情、有人假裝自己是家具,但是所有人無一例外,都在安靜地聽著。

  丹多洛海軍上將平靜地說:“而在我所經歷過的歲月中,我學到了一件事情——有時,不弄濕全身,就不能徹底解決問題。”

  齊奧上將皺緊了眉頭。

  丹多洛海軍上將厚實的身體無形間變得高大起來:“海軍的態度從幾百年前開始就沒有變過,我們的利益與海藍一致。我們支持暴烈的、迅速的戰爭,當戰爭開始時我們全力以赴,當戰爭結束時商船隊就可以再次安全地航行在內海上。我們不能支持漫長的、消耗的戰爭,那樣對生意不利。而你們的代理人計劃,將會把我們拖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

  “對生意不利?”雷頓少將譏諷道:“這兩年來你們在內海上查封聯省商船,可沒少發財。”

  蒂耶艦長不屑地回答:“比起損失,那點收入不值一提。”

  “生意不是維內塔的一切。”齊奧上將緊盯著海軍上將。

  “不。”丹多洛海軍上將堅定地回答:“貿易就是海藍的一切!”

  丹多洛海軍上將站起身,韋托爾·皮薩尼和洛倫佐·蒂耶也緊忙跟著站了起來。

  “內海必須盡快恢復安全,海藍需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丹多洛海軍上將面對陸軍同僚,重重擲下最后一句話:“如果陸軍做不到,那就由海軍代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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