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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再造家國(七)

  溫特斯和蓋薩上校并肩離開庭院,順著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路走向河岸。

  平日里,溫特斯也經常會走這條小路去河邊散步、喂貓。

  穿過樹籬、圍墻和崗哨,安雅河豁然出現在溫特斯和蓋薩上校眼前。

  駐足凝望,緩緩流淌的河水倒映著對岸人家的點點燈光,如同一只只螢火蟲在夜幕中時隱時現。

  但是蓋薩·阿多尼斯可做不到如同“母親河”那般波瀾不興。

  相反,上校氣得直打哆嗦。

  在反復自我勸說、自我開導以后,蓋薩上校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悲憤地控訴:“是誰家的小姑娘?也太沒有禮貌了!”

  “您都聽見啦?”

  “只隔了一道門!”

  溫特斯笑著行了個禮:“我代她向您道歉。”

  “用不著。”蓋薩上校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和小孩子計較。”

  兩人順著河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溫特斯知趣地岔開話題:“您來找我,是為卡伊·莫爾蘭的事情?”

  “我要想收拾那個家伙,隨時都可以把他碾死。”蓋薩上校對溫特斯口中的名字不屑一顧:“一個卡伊·莫爾蘭,還不值得我特意跑一趟。”

  “那是有別的要緊事?”溫特斯很有風度地接上話茬。

  “沒錯,是有要緊事。”蓋薩上校停下腳步,盯住溫特斯的眼睛:“不過不是關于卡伊·莫爾蘭,而是關于你。”

  “我?”溫特斯也停下腳步。

  “對,就是你。”蓋薩一字一頓地回答。

  軍官社區的圍墻與安雅河之間是一條可供兩輛馬車并行的鋪石路。為防止馬車誤入河道,沿岸還砌了一條比膝蓋略高的圍擋。

  溫特斯做手勢邀請蓋薩上校,兩人就近在圍擋坐了下來。

  晚風習習,吹散夏日的酷熱;月光皎潔,撫平心頭的燥意。

  如果不仔細辨認,換了常服的兩人與出門消暑的普通市民無異。

  隨著兩人落座,馬路另一側的灌木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小響動。

  一只大約兩月齡的小花貓從綠葉間探出半個身體,歪著腦袋望向坐在圍擋上的兩人。

  溫特斯聽到異響,轉過頭,正好與小貓四目相交。他發出嘖嘖的聲音,招呼小貓靠近。

  這個年齡段的小貓正是探索世界的時候,雖然不認識另一個長相有些奇怪的人類——當然啦,所有人類在貓眼中都很奇怪——但它還是敵不過好奇心。

  于是小貓豎起尾巴,退一步、走兩步地靠近了坐在圍擋上的兩個人類。

  “你的媽媽呢?”溫特斯伸出手,讓小貓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歉意地說:“我今天出門時沒帶吃的。”

  “哪來的貓?”蓋薩上校驚訝不已。

  與維內塔人不同,帕拉圖人很少靠貓捕鼠,更沒有養貓當寵物的習慣。

  帕拉圖人更喜歡使用小型的梗犬對付鼠患。在地廣人稀的奔馬之國,谷倉之外也有足夠多諸如鼬、蛇、鸮等鼠類天敵的存在。

  所以在帕拉圖,很少能看到貓,連貓頭鷹都比貓常見。

  蓋薩上校說話的聲音嚇到了小貓,后者搖搖晃晃地跑到遠處,又歪著頭看向溫特斯。

  “馬廄的,一只母貓、三只小貓。”溫特斯一邊召喚小貓、一邊小聲回答:“我問了馬夫,他說母貓不知什么時候自己搬進了馬廄,還做了窩。大概是偷吃馬料的老鼠太多了吧。”

  隨著溫特斯的輕喚,小貓又一點點走了回來。

  雖然沒討到食物,但它也沒有離去,而是繞著溫特斯的小腿,喵喵直叫,用臉頰一個勁地蹭溫特斯的靴子。

  “它怎么跟伱……”蓋薩上校目瞪口呆:“這樣親?”

  “我總來喂。”溫特斯簡明扼要地回答。

  說罷,溫特斯干脆把小貓抱起來放在膝蓋上,輕輕摩挲小貓的臉頰與下頜。

  小花貓也不抗拒,反而發出愜意的“咕嚕”聲,最后竟然干脆閉上眼睛,打起了盹。

  “您要不要也摸一下?”溫特斯熱情地問上校。

  “算了。”蓋薩上校雖然頗為心動,但還是沒敢嘗試:“別咬到我手——舊話里,要是想說某個人喜怒無常、難以捉摸,就會形容他像貓。”

  溫特斯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靜靜坐了一會,蓋薩上校輕巧地問:“咱們兩個這樣坐下聊天,好像還是第一次?”

  “第二次。”溫特斯微笑提醒:“上一次也是這樣,我們面對安雅河而坐,不過是在上游很遠的地方。”

  “那次不算。”蓋薩上校想了起來,擺擺手:“那一次,我們是以敵人的身份交鋒;現在,我們是以自己人的身份說話。”

  “那就是第一次。”

  “唉,咱們應該多聊聊天的。”蓋薩上校嘆了口氣,佯怒教訓:“而且應該是你多來找我聊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老前輩主動過來找你。”

  “好。”溫特斯一口答應。

  “好個屁!”蓋薩上校又生氣、又想笑:“我早就看透你——你小子,骨子里冷淡的很。我要是不找你,你是絕對不會主動見我的。就說咱們住進軍官街區這么長時間,只隔一條路,你來跟我問過好嗎?”

  溫特斯心虛地眨了眨眼睛。

  事實上,梅森學長和夏爾都曾建議過他——應該挑合適的時間,到幾位校官以及其他友軍軍官的住處拜訪一下。

  但是溫特斯每次回到家里,就再也不想出門,所以一票否決了梅森學長和夏爾的提議。

  于是,他再也沒聽到過類似的意見。

  想到此處,溫特斯迅速認錯:“是我禮數不周,今天回去我就……”

  “算了,晚了。我說出來你再做,就沒意思了。”蓋薩上校拿出大前輩的語氣,苦口婆心地給溫特斯傳授人生經驗:“只講公事、不結私交,你遲早是要吃虧的,而且是要吃大虧……”

  “嗯嗯。”溫特斯一邊給小貓理毛,一邊頻頻點頭,眼神要有多真誠、就有多真誠。

  “你……”蓋薩上校見狀,不禁火冒三丈,但他迅速泄了氣,自嘲道:“也是,你的同伴對你忠誠不二、你的部下恨不得視你為神明。被那樣的人們保護著,你又怎么會像我們——必須要在這些人情世故上花心思?算了,算啦!”

  溫特斯不知該如何作答。世界一時間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河水流淌。

  蓋薩上校沉默良久,終于步入正題,他愧疚地說:“其實,你的許多構想都是極好的,我們也明白,只是……說到底,我們還是不夠信任你……”

  面對上校突如其來的“坦白”,溫特斯不明所以。

  他不動聲色,等著上校繼續往下說。

  “當然,主要是斯庫爾·梅克倫那個家伙。”發現溫特斯沒什么反應,蓋薩緊忙補上一句:“我本人還是比較信任你的。”

  溫特斯點了點頭:“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蓋薩上校無名火起,他猛地站起身,用力揮舞雙手:“你根本就不明白!”

  半睡半醒中的小貓被突然的巨大噪音驚醒,從溫特斯膝蓋上一躍而下,躲了起來。

  “哪怕你更貪婪一些、更自私一些、更卑鄙一些……”蓋薩上校低頭看著溫特斯,幾乎要頂住后者的額頭:“我們都能理解你、接受你。”

  上校緊握雙拳,表情極為痛苦:“你根本就不明白,馬加什·科爾溫、斯庫爾·梅克倫、還有我、還有所有人……我們不是不相信你,我們是不明白你!我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忍讓、妥協、講理,而我們根本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么不直接干掉梅克倫、科爾溫,再轉頭干掉我。以你的年紀,你應該更魯莽、更狂妄,更偏愛用暴力解決問題才對。

  可你偏不,你偏要拉著我們一起‘再造共和’。所以我們不明白,所以我們害怕,我們害怕你如此無欲無求,是因為你有更大的圖謀。你懂不懂?懂不懂?!”

  “原來是這樣。”溫特斯冷靜反問:“您有沒有想過——您對我的一切不解,可能只是因為我是一個好人?”

  “好人。”蓋薩上校感覺自己被羞辱,他瞪起眼睛:“好人?”

  “有位托缽修士曾對我說,大眾總愛幫偉大的人物構思一些低級的動機,歸根結底,是為了給自己的卑劣行為找理由。”溫特斯不卑不亢地說:“我并不偉大,但我也不認為,驅使人們行動的,只有自私與貪婪。”

  蓋薩上校的臉色一陣紅、一陣青。

  “或者我換一個您能聽懂的解釋方法。”溫特斯毫無畏懼地直視蓋薩·阿多尼斯:

  “不動用武力解決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是因為我認為,聯省必將干涉帕拉圖內戰,屆時,一個殘破不堪的新墾地將無法存活。所以我需要保留新墾地的力量,以應對聯省陸軍。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能避免與聯省軍隊的內耗。”

  溫特斯頓了一下,目光如炬地說:“我的忍讓、妥協和講理,確實有著更大的圖謀,那就是盡可能保存聯盟的一切力量,以應對我們真正的大敵——帝國。”

  蓋薩上校怔住了,失去表情幾秒鐘后,他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上氣不接下氣地狂笑起來:“帝國……帝國……人在鳥不拉屎的新墾地,你跟我說遠在天邊的帝國……年輕人,你想得太遠了!太遠了!”

  “我早就知道您會是這種反應。”溫特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平靜回應:“我也知道說實話,您不會相信。”

  “你說的這些理由,讓我如何相信?”蓋薩上校的笑容陡然消失,他咬牙切實地問:“你想告訴我什么?你想告訴我,你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從帝國手中保護聯盟?”

  “因我在塔尼里亞、赫德荒原、群山之國的所見、所聞、所知。”溫特斯的語氣無比堅定:“背誓者從未接受過和平,他正在準備一場戰爭,一場能夠完全毀滅聯盟的戰爭,而且已經準備了很久很久。他挑撥我們的關系,扶持我們的敵人。從大海到陸地,從草原到群山,到處都是他的密探,到處都是他的間諜。他只在等待一個時機,他要實現他父親沒能達成的偉業,徹底洗刷帝國的恥辱。”

  聽罷溫特斯的話,蓋薩上校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偽帝想打回兩山狹地……這不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可是我們還在自相殘殺。”溫特斯冷冷反問:“甚至疑惑為什么有人不想自相殘殺。”

  蓋薩·阿多尼斯失語,沉默許久后,他傷感地說:“有時,我們憎恨自己的兄弟,竟會遠超過憎恨敵人。大敵當前卻要先殺自己人,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

  “只要有任何可能。”溫特斯說:“我都會盡己所能阻止這種悲劇的發生。”

  “那如果聯省佬打過來呢?”蓋薩苦笑著問:“如果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呢?”

  “我會消滅他們。”溫特斯的目光沒有一絲動搖:“如果必須要染上鮮血,我也不會把這個責任推卸給別人。”

  蓋薩上校疲倦地坐回圍擋,無言看了溫特斯好一會:“現在,我有一點了解你了,溫特斯·蒙塔涅。”

  “那看來,我們以后應該多聊天。”溫特斯笑著頷首:“上校。”

  “是啊。”蓋薩也笑了起來,他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重新打起精神:“‘統帥權歸屬’的問題,我會幫你解決的。”

  “太好了!”

  然而,蓋薩上校話鋒一轉:“可我不能在四人委員會里公開支持你,那樣的話,會讓斯庫爾·梅克倫和馬加什·科爾溫認為受到了你我的聯手排擠,反而對大局不利。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本就弱勢,如果強迫他們同意,反而讓四人委員會生隙。”溫特斯挑起眉頭:“可是如果不通過四人委員會,您又要如何‘說服’馬加什中校呢?”

  “你放心,我有個法子。”蓋薩上校摩挲著光滑的頭頂,狡黠一笑:“保管讓馬加什·科爾溫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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