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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再造家國(十六)

  只一打眼,吉拉德就瞧出想來搭桌子的兩老一小當中,那個神情木訥、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與正在好奇地東張西望的半大小子是父子關系。

  因為一老一小雖然氣質迥異,但是鼻子和下巴卻活脫脫像是從一個模子里面倒出來的。

  至于上來問話的圓臉胖子,應該只是同行者。

  “能有什么不行的?”對于搭桌子的請求,吉拉德爽快地應了下來:“反正我倆也是隨便湊了一桌。”

  習慣拍腦門做決定的吉拉德,直到拿起放在空閑凳子上的制帽,才想起還沒征求同桌者的意見。

  “您覺得呢?”吉拉德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金發男子。

  金發男子寬容地笑了笑:“您不介意,我更不會有什么意見。”

  說罷,他站起身,換坐到老杜薩克正對面,將半邊桌子讓給想搭桌的三人。

  不過,他都沒拿正眼瞧過新來的同桌者,只是略一點頭,就當打了招呼。

  圓臉胖子連聲道謝,拉著同行的父子就要入座。

  半大小子生平第一次踏足屬于成年人的場所,還是由親爹領著,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把周遭一切都裝進眼睛里,想也沒想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而那位看似有些遲鈍的父親,卻不動聲色地留意了一下老杜薩克的制帽和金發傭兵的佩劍。

  顯然,半大小子的父親并不愿意搭這個桌子,但是同行兩人都已落座,他也沒有節外生枝,跟著一起坐了下來。

  然而半大小子的父親不曾料想到,老杜薩克和金發傭兵的直覺遠超常人。

  雖然喝了不少酒,但是他們仍舊敏銳地覺察到,前者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過久”地停留。

  金發男子的左手又下意識搭在了劍柄的配重球上。

  而吉拉德打量木訥中年男人片刻,直截了當地問:“這位老弟,看樣子,您也當過差?”

  半大小子的父親聞聲,扭頭迎上了老杜薩克的視線,但是并未開口作答。

  “好眼力!”好在圓臉胖子接住了話,他本能地套著近乎,親熱地反問:“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嘿,三言兩語,我也解釋不清楚。”吉拉德捋了捋夾著銀絲的褐色鬈發,抿了一小口酒,用杯子指了一下金發青年:“但是他能懂。”

  他又指了一下半大小子的父親:“他也能懂。”

  吉拉德朝著后者眨了眨眼睛:“我講的沒錯吧?老弟?就像我已經不戴耳環、不留額發,你也能認出我是杜薩克。”

  半大小子的父親雖然依舊惜字如金,但是點了下頭,算是認可了老杜薩克的說法。

  “敢問,您是在誰的麾下效力?”吉拉德又問。

  約么比老杜薩克小上幾歲的中年人沒有回答,而是用不解的眼神反問老杜薩克。

  “就是問問。”吉拉德善意地攤開手:“說不定,我們還有緣喝一杯。”

  木訥中年人雖然不是很情愿開口,但在提到那個名字的時候,他還是挺起胸膛,鄭重地回答:“內德·史密斯元帥。”

  吉拉德怔住了,下一刻,他開懷大笑:“那咱們就不得不好好喝一杯了。”

  他旋即轉身招呼伙計:“再拿幾個杯子!再拿一瓶好酒!”

  圓臉胖子驚異地看向同鄉,雖然他早就知道對方是靠軍功起家,但卻從未聽對方向他人吹噓過曾在一位元帥麾下效力——哪怕一次。

  圓臉胖子又看向桌對面的老酒客——大鼻子、闊嘴巴、無憂無慮的藍眼睛、剪裁得體但穿的很不得體的細料衣服——怎么看怎么像是哪個鄉下來的土財主。

  圓臉胖子舔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問:“老兄,聽您話里的意思,您也曾經是那個……是一位元帥的部下?”

  “‘一位元帥’?”吉拉德有些不悅,唬著臉反問:“除了內德·史密斯元帥,還有哪個元帥?”

  “沒有!沒有了!就一位!元帥就一位!”圓臉胖子把頭搖得跟鐘擺似的,陪著笑問:“您也是內德……內德·史密斯元帥的部下?”

  “部下?我談不上。”吉拉德咂了咂嘴,平澹地說:“我就是個賣命的大頭兵。”

  圓臉胖子卻絲毫不介意,他期待地問:“那……您也是來參加自由人大會的?”

  “不然我為啥要來這個破地方?”吉拉德將剩下的酒倒進喉嚨,擦了一把嘴,把杯子重重扣在桌上,輕哼一聲:“連個一起喝酒的人都難找。”

  “來啦。”

  人還沒到,黏湖湖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風韻猶存的酒館老板娘左臂夾著瓶子和杯子,右手高高端著盤子,在后背和桌椅之間輾轉騰挪,一步三搖地來到幾人桌旁。

  她先放下盤子——盤子里半邊裝著些腌漬小菜,另外半邊擺著切好片的咸肥豬肉——又放下杯子和酒瓶,最后將老杜薩克倒扣的杯子拿起來,親手倒上酒。

  “別這么急嘛?”酒館女主人嬌嗔地白了老杜薩克一眼。

  面對這等厲害角色,吉拉德也敗下陣來。

  桌子另一端的圓臉胖子和半大小子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

  “老板娘。”吉拉德輕咳一聲,掏出錢袋直接交給酒館女主人,囑咐道:“勞煩你留神下,只要這張桌子上的酒瓶空了,你就拿一瓶新的來。”

  “好的。”女主人故意拖著長音,她指了指盤子里的下酒菜,笑嘻嘻地說:“這是送的。”

  說完,她就收走喝空的酒瓶,又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臨走時,還不忘給金發男子拋了個媚眼。

  這一次,輪到圓臉胖子和半大小子花了點時間從沖擊中恢復過來。

  “我就說得出來住!”圓臉胖子嘿嘿笑著:“要是住在血狼給咱們安排的地方,能看到這等風光嗎?”

  半大小子撇了撇嘴,有點不敢置信地問父親:“您出門辦事,都是……”

  “不是。”木訥中年男人言簡意賅地回答。

  “別想歪了,小子,這里是喝酒的地方,老板娘那套把戲,不過是招徠客人的手段。”吉拉德笑著插話,他環視客滿為患的酒館,聳了聳肩:“挺管用的,不是嗎?”

  半大小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

  吉拉德拿起酒瓶起身,一邊給同桌其他人倒酒,一邊調侃坐在對面的年輕人:“酒我請,下酒菜你請,這下咱們可是扯平了。”

  金發男子不由得苦笑起來。

  “嗨,酒喝了兩瓶,還沒交換名字。”給所有人都倒上酒以后,吉拉德主動通告:“我是吉拉德·普來尼諾維奇·米切爾。按照帕拉圖人的叫法,我應該叫‘米切爾·吉拉德’。”

  “我叫米哈尹爾,做木材生意的。”圓臉胖子也跟著介紹了自己,然后又幫忙介紹同行的父子:“這位是馬季雅·米洛克,這位是馬季雅·勞爾。”

  老馬季雅點了下頭,小馬季雅也害羞的跟著點了下頭。

  “可以叫我齊格飛。”金發男子頷首。

  “那么,第一杯酒。”吉拉德舉杯:“為了內德·史密斯元帥。”

  “為了內德·史密斯元帥。”老馬季雅嚴肅地祝酒。

  小馬季雅和胖木材商米哈尹爾也跟著附和。

  名為齊格飛的金發男子笑了笑,沒有吭聲。

  萍水相逢的眾人飲下今晚的開場酒,就連小馬季雅也在父親的允許下喝了半杯——當然,因為某兩位先生原本就已經喝了很多,所以這杯酒到底算不算開場酒,有待商榷。

  干了一杯酒以后,吉拉德立刻拿起一小根酸黃瓜放進嘴里咀嚼。

  小馬季雅也學著老杜薩克的樣子,卻被酸得直打哆嗦。

  別人都在和涌上食道的灼燒感對抗的時候,坐在桌角的齊格飛卻好像沒有任何感覺——因為他壓根沒喝。

  “托爾梅斯的內德……”金發劍士凝視著杯中的倒影,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嘆息中蘊著三分追憶和七分遺憾。

  “既然你們都曾在那個人麾下效力。”齊格飛看向老杜薩克和老馬季雅,認真地問:“可否告訴我,內德·史密斯是個什么樣的人?”

  吉拉德和老馬季雅對視了一眼。

  “一個勇敢的人。”吉拉德回答:“帶領我們打了無數的勝仗。”

  “一個善良的人。”老馬季雅回答:“從不為自己謀取私利。”

  “勇敢不一定能打勝仗。”齊格飛輕輕搖頭:“善良也不一定等于無私。”

  對于面前這個年輕人居高臨下評價老元帥的態度,吉拉德和老馬季雅都感到一絲絲不悅。

  “但是,我能看得出來,你們有多么發自內心地敬重他。能夠贏得士兵的敬重而不是畏懼的統帥,配得上第一杯酒。”齊格飛又嘆了口氣:“可惜,我沒有機會親自面對他……”

  他舉起酒杯,獨自祝酒:“敬內德·史密斯,阿爾良公爵之后最偉大的軍事家,兩次擊敗帝國之人,聯盟的締造者,諸共和國唯一的元帥。”

  說罷,齊格飛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懵懵懂懂小馬季雅,以為英俊的金發同桌人說了一段好生厲害的祝酒詞,在一旁跟著喝彩鼓掌。

  老馬季雅卻向老杜薩克投去疑惑的目光。

  吉拉德也有些尷尬,想幫著解釋,又不知該從何說。

  就在這時,突兀的大嗓門在眾人耳邊響起。

  提著魯特琴、戴著夸張帽子的琴手不知什么時候退了場,來到了幾人所在的酒桌邊。

  “齊格飛!你這家伙!”琴手捂著心口,用難以置信的表情望著金發同伴,仿佛遭受了莫大的背叛:“有酒喝居然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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