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對新式雙輪馬車贊不絕口的人,正是小獅子。
一聽見小獅子的嗓音,皮埃爾頓時感到無比頭痛。
因為小獅子已經糾纏了他一路,說盡好話想要交換一輛新式馬車,帶回赤河部。
皮埃爾三番五次回絕,小獅子卻始終不肯罷休,繼續軟磨硬泡。
而皮埃爾除了躲著走,沒有其他辦法。
只因對方的身份太特殊,不僅是白獅的親弟弟、赤河部“汗位”的第一繼承人,還是商隊的股東、皮埃爾此刻所押送的近半貨物的“貨主”。
更要命的是——對方與溫特斯·蒙塔涅閣下私交甚篤,此次還是以使者的身份前往新墾地。
于情于理,皮埃爾都不能怠慢,所以他唯有躲。
不過躲來躲去,總會有躲不掉的時候,比如現在。
皮埃爾只能忍著頭痛應付。
“真是一匹好馬!亞哈奇閣下。”皮埃爾擠出笑容,敷衍卻不失禮貌地點評:“蹄也好、腿也好、皮毛也好……”
“那是自然!放眼諸部,這也是數一數二的好馬。”小獅子拉動韁繩,原地繞了一圈,全角度展示了一遍身下的黑馬,自夸道:“哪怕是和溫特斯從我哥哥手里奪走的那匹白馬比,也不會差太多。”
聽到小獅子直呼百夫長大名,皮埃爾的眼皮止不住地跳了起來。
但是對方的話,還是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仔細檢視過黑馬之后,皮埃爾不由得發出贊嘆:“確實是匹好馬。”
“還能騙你不成?你不知,為了得到這匹烏赤黑,花了多少氣力我。”小獅子拍了拍黑馬的脖頸,面露肉痛之色:“想要,你就牽走罷。”
明明很是動心的皮埃爾聞言,立即毫無留戀地回絕:“承蒙抬愛,我只是蒙塔涅閣下的一個兵,連軍官銜階都沒有,要不起這等神駿戰馬。”
小獅子知道這次又失敗了,但還是打趣道:“怎么要不起,拿小車換就行。要是覺得太虧待我,就出兩輛。”
“那些兩輪馬車是閣下命人試制,不是我的私產,我無權支配。馬車現在也只是暫時交給運輸隊試用,我無權調撥……”
“哈,我才不信。”小獅子大笑。
皮埃爾語塞,轉而搬出另一套說辭:“您貴為赤河部那顏,又何必在意這一輛小車呢?大荒原上最不缺的就是勒勒車,不是嗎?”
小獅子大大方方地回答:“見到好東西想要,是人就會這樣。”
“人應懂得克制欲望。”皮埃爾本能地反駁:“欲望是魔鬼的禮物。亞當、夏娃就是沒能克制欲望,吃下禁果,才會被逐出伊甸園。”
小獅子把皮埃爾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令皮埃爾很不舒服。
就在皮埃爾想找個由頭告辭的時候,小獅子故作驚奇地問:“那你們不是也已經有了新墾地,為什么還想要‘外新墾地’?”
皮埃爾瞬間警覺起來:“外新墾地?什么外新墾地?亞哈奇閣下,請問是誰告訴你的?”
“哪用別個告訴我,我不聾、不瞎又不傻。再說,這樣大的事,怎可能藏住?或早或遲,諸部皆知。”
“閣下從沒想過要藏著掖著,只是此事尚未有定論,還需要提交國民議會批準……”
小獅子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你說的那些東西我不懂,可是我懂‘群山深冬’。他既然挽開了弓,就一定會射出箭。而這弓,他早就拉開了。我思量,你也是我這般思量的。何必白費唾沫?
“倒不如爽爽利利地說了,為何你們有了新墾地,還要外新墾地?”
皮埃爾沉默片刻:“新墾地需要屏障。”
“‘無人區’本來就是屏障。”
皮埃爾又沉默片刻:“血泥之戰后,南岸諸部大洗牌,許多赫德人逃入‘無人區’,閣下不得不想辦法收容他們,也不得不設立機構管理他們。”
“你們也可以不收容逃人。”
“不管怎么說,我們要的土地,原本就不屬于任何部落。我們也只要原屬于‘無人區’的土地就夠了。”
“呵。”小獅子漫不經心地回應:“上一次你們也是這樣說的。
“上上一次你們也是這樣說的。
“上上上一次你們還是這樣說的。”
皮埃爾徹底沉默了。
小獅子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攤手道:“所以,不管你們如何說辭,諸部子弟都不會相信。諸部子弟只會相信,‘兩腿人的大軍又要來了’,又要抓諸部子弟去做奴隸了。”
“請您相信,亞哈奇閣下,我們無意重啟戰端,也不想和赫德諸部重新開戰。”皮埃爾立刻鄭重說明。
小獅子點了點頭,就如同皮埃爾夸贊他的馬兒那般真誠。
皮埃爾無話可說了。
“所以我才想問你呵,”小獅子瞥了外新墾地督軍使一眼,“看看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溫特斯·蒙塔涅要拿外新墾地?”
皮埃爾不知該如何作答,他能給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請您親自去問蒙塔涅閣下”。
但是外新墾地督軍使不愿意如此回答,因為這無異于向赤河部特使認輸。
而小獅子也不急,繼續和皮埃爾并肩騎行,好整以暇地等待溫特斯的部下開口。
就在雙方僵持之際,一縷白煙從車隊前方裊裊升起。
雖然煙霧沒飄多高就被荒原的狂風吹散,但是已經足夠車隊后方的人們注意到它。
皮埃爾和小獅子也看到了白煙。
“敵襲?”小獅子略顯詫異。
“白煙,沒有鳴槍,不是敵襲,是傳令兵,”皮埃爾心想。
但他沒有給赫德人解釋鐵峰郡軍的信號的想法,只是簡單告訴小獅子:“我得去前面看一下,亞哈奇閣下。”
說罷,皮埃爾便向赤河部特使告辭,揚鞭策馬,向著前方車隊疾馳而去。
皮埃爾當然不會認錯信號,找上商隊的不是敵人,而是信使,而且是一位令皮埃爾意想不到的信使。
“你怎么來了?瓦夏?”皮埃爾大驚失色。
“當然是來找你呀!”瓦希卡快活地答道,然后稍微正式了一點,通知皮埃爾:“百夫長要見你。”
“閣下要見我?現在?”皮埃爾有些驚疑,但他迅速進入狀況,立即答復:“是!我這就回楓石城,等我安排一下車隊……”
“不必。”瓦希卡笑著說:“百夫長就在外新墾地。”
鏟子湖西岸 馬不停蹄趕回的皮埃爾,本能的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有沒有走錯路。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確定沒走錯。
他看向身旁的瓦夏,想從同伴臉上看到相同的疑惑。
然而謝爾蓋·莫洛佐夫的兒子一臉傻笑,一如既往。
于是皮埃爾又看向老營周圍的地貌——還是那處土丘,還是那片草地,遠處還是鏟子湖,更遠的地方光禿禿的鐵峰仍然孤獨佇立。
然而老營的景象卻與之前有了天壤之別。
皮埃爾離開的時候,文朵兒部的老營還只是一座木柵欄圍起來的小寨子,加上周圍的二十幾頂氈帳。
百十多個留守的男女老少,勉力維持著老營的日常運作。
他們每日忙著擠奶、趕羊、喂牛、牧馬、打奶油、洗羊毛、抽毛紗、鞣皮子、縫衣袍……
總之就是從早忙到晚,永遠有干不完的活,搗馬奶的聲音此起彼伏,營地里一刻也別想安靜。
放在大荒原上,它或許已經稱得上是一處熱鬧、繁榮的聚落。
但是和定居者的城市相比,文朵兒部的老營壓根不值一提。
自不必說理論上同為“行省首府”的楓石城,哪怕是地處聯盟版圖最邊緣的熱沃丹,甚至是熱沃丹最偏遠的狼屯鎮的杜薩村,也遠比文朵兒部的老營更有生氣。
并且身處大荒原之上,更讓顯得寂冷荒涼。
然而此時此刻的老營,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皮埃爾揉了揉眼睛,將老營仔細端詳。
木寨子還在那個地方,可是圍在它身旁的已經不再是可憐的二十幾頂氈帳,而是數百頂——不,是上千頂氈帳!
渾圓的氈帳像牽牛花一樣,從木寨子身旁一直開到遠處的池塘。
原本跟一張綠色畫布似的草場,也被來往的牲口、小車踩出了道路的形狀。
遠處隱約有牲口的哀鳴飄來,想必是在殺牛宰羊。
皮埃爾才離開短短幾天時間,寂冷荒涼的,就搖身一變成了赫德人的海洋。
“走啊。”瓦希卡得意地招呼皮埃爾,拉著他大搖大擺地騎向氈帳群的中央:“百夫長還在等你返航。”
越往前走,音樂聲就越響,弦琴、口簧和小鼓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起來有些嘈雜,因為是來自不同的地方。
氈帳之間的空地上,人們圍著一堆堆營火,在盡情地舞蹈歌唱。
再往前走,烤肉香也越來越濃,是那種把脂肪烤到微微融化、烤到表面帶上一層薄薄焦殼、烤到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的香氣,一下子就勾起了皮埃爾的饑餓感,令他空空的胃,隆隆作響。
皮埃爾咽了咽口水,繼續往前走,一直來到木寨子的大門旁。
在柵欄周圍的衛兵當中,皮埃爾發現了許多熟悉的面孔,不僅有他此前統率的輕騎兵,他還找到了塞伯少校、切里尼中尉麾下騎兵的面龐。
進了大門,正遇上忙的焦頭爛額的貝爾。貝爾一見到皮埃爾,就忍不住大聲嚷嚷:
“讓你不要去,你非要去,怎么現在才回來,這場宴會百夫長本來想讓你來‘整治’,結果……哎,只能我頂上。”
說罷,貝爾拉起皮埃爾的手,拽著他在木寨子里橫沖直撞。
兩人徑直來到營地最中央的宮帳。
掀開帷幕,血狼正坐在宮帳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