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省陸軍準尉[克里斯·馬洛]小心翼翼地走在斜堤與塹壕之間的小路上,他屈膝彎腰、按著劍帶、扶著頭盔,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
他的左側,是一條長長的邊坡,平緩地連接著炮臺周圍的空地。
他的右側,是一道可怕的塹壕,塹壕深、寬都接近四米,塹壕底部還插了木簽、撒了鐵蒺藜。
馬洛準尉駐足觀望,看著左右兩側截然不同的景象,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滑稽感。
因為這條瘸子都能輕松走上來的斜坡之外,就是敵人的控制區。
而安全的堡壘,卻與他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塹壕。
戰爭結束后,通過總結戰爭期間大量城市攻防戰的得失,陸軍學院內部逐步形成了一套有別于傳統要塞防御理論的新理論。
相比于研究「如何不被攻破」的傳統防御理論,新式理論十分離經叛道,學院派們堅信「沒有永不陷落的堡壘」,并以此作為一切討論的前提。
傳統防御理論將堡壘視為一種耐用品,而陸軍學院的新理論將設防營壘視為一種消耗品。
拋卻了「必須守住」的執念后,防御的重點就從防守本身,轉向「遲滯敵人的攻城進度」與「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
戰術上,新式理論強調「守堡必守壕,守壕必守道」,即如果任由敵人占據塹壕一側,那么墻頭火力的殺傷效能將會大打折扣,堡壘的失陷也只是時間問題。
防御的重點不是守住塹壕,而是阻止敵人接近塹壕。
所以不同于戰爭期間只是一道溝的塹壕,由陸軍學院前炮兵科教研室主任,雷蒙德·蒙泰庫科利中校親自操刀的諸王堡防御工事,在塹壕前沿又加上一條下沉式的堤道。
蒙泰庫科利中校稱之為隱蔽路、射擊路。
因為通過巧妙的設計,斜堤的坡度剛好保證,防守方士兵只要蹲在堤道里,斜堤上的攻城者就看不見他們。
反過來,站起身,防守方的火槍手就能小身位向正在爬坡的敵人射擊。
此時此刻,克里斯·馬洛準尉就站在江岸炮臺的「隱蔽路」上。
比起學名,馬洛準尉更習慣用老兵們起的綽號,來稱呼腳下這條堤道——死人道。
老兵們起這個綽號的理由很簡單:敵人想殺入隱蔽路只要爬一段緩坡,守隱蔽路的士兵想回堡壘卻要跨過一道塹壕。
雖然軍官們保證,如果戰況危急,分守隱蔽路的士兵可以通過吊橋撤回主堡。
但是,吊橋?
聽到這個詞的老兵,都會心一笑。
于是「隱蔽路」就成了「死人道」。
這個綽號實在朗朗上口,以至于低階軍官們也開始這樣叫,把雷蒙德·蒙泰庫科利中校氣得七竅生煙。
如果不是倒霉地抽到了那支短簽,克里斯·馬洛說什么都不會主動踏上死人道。
他稍微抬起頭,窺望著淹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中的堤道,總是感覺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令他脊背發涼。
戰爭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更和他從小到大所聽的那些英雄故事不一樣。
沒有壯觀的軍陣、沒有令人心潮澎湃的戰鼓、更沒有震天動地的歡呼——至少目前還沒有,只有掘土、掘土和掘土。
敵人也以一種平淡無奇的方式登場,先是外出偵察的士兵少回來了幾個,然后是地平線上偶爾出現一些陌生騎手的身影,最后科尼利斯將軍宣布全城戒嚴,整個過程波瀾不驚,令人掃興。
克里斯·馬洛不禁在心中哀嘆,他所期待的那種戲劇性的場面,恐怕只能在故事書里看見。
念及此處,馬洛準尉只想趕快完成今晚的巡查,盡早回營房,抿一點酒,鉆進被窩里,繼續讀那本正到精彩處的悲劇。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克里斯·馬洛現在應該還在圭土城的「天鵝」劇團,繼續寫他的臺本。
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克里斯·馬洛也沒有機會成為軍官。
就和大多數陸軍軍官學院落選者一樣,從黑林堡的預科學校畢業之后,克里斯·馬洛先是進入國民衛隊,當了幾年文員。
好不容易熬成士官,他又開始對一成不變的文書工作感到厭倦,于是主動退役,幾經輾轉,最終加入了天鵝劇團。
四月一日政變之后,聯省陸軍緊鑼密鼓地開始擴軍備戰。
像克里斯·馬洛這類有軍辦學校教育背景,又取得過士官軍銜的退役人員,都被了聯省陸軍的招募人員找上了門。
克里斯·馬洛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邀請,不僅是為彌補曾經落選陸軍軍官學院的遺憾,還因為他天性渴望未知,已經又開始對劇作家的生活感到厭煩。
于是,劇作家克里斯·馬洛成為了聯省陸軍國民衛隊中一名平平無奇的準尉,負責指揮一個百人隊。
之后,像狂風中的一朵蒲公英,辦公室里的某人大筆一揮,他就被塞進了所謂的南方面軍。最后,又陰差陽錯,被詹森·科尼利斯選中,隨準將來到奔馬之國。
想到自己二次從軍以來的經歷,馬洛不由得嘆了口氣。
「比起這場沉悶的戰爭,」他看著腳下的死人道,暗想,「或許我的經歷還要更有趣一些。」
他又忍不住想,「老元帥那個年代的士兵,會給工事起這種綽號嗎?」
「不,」馬洛堅決地搖了搖頭,「戰爭時代的人們,只會把這條小路稱為英雄之路。」
問題出在何處?馬洛不愿意去想。
出于一個聯省人的尊嚴,他不愿承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諸王堡。
不知為何而戰的消極情緒,彌漫在全軍的士兵與下層軍官之中——至于高層什么樣,克里斯·馬洛不知道。
馬洛也不想再去想了,「快完事了,」他自言自語,「巡完就回去。」
就在馬洛重新打起精神的時候,他突然嗅到一絲淡淡的煙草味。
他轉身看向身后的士兵,責備地問:「你帶煙斗出來了?」
「煙斗?」被準尉盯住的火槍手一臉茫然,「什么煙斗?」
「那是誰在抽煙?」馬洛扭頭望向塹壕另一邊的主堡,大喊著問,「喂!夜崗不準點煙斗!」
火槍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馬洛背后響起,「準尉!煙是從外面來的!」
馬洛一驚,探頭向斜堤張望,只見黑夜仿佛有了形體一般,翻滾著向他涌來。
嗆人的氣味卻提醒他,這不是夜,而是煙。
「敵襲!」馬洛手忙腳亂從衣服里掏出哨子,用最大的力氣吹響,「敵襲!」
凄厲的哨聲刺破夜空,短暫的延遲過后,江岸炮臺一瞬間炸了鍋,刺耳的哨聲接二連三響起,「敵襲」的叫喊此起彼伏,被驚醒的聯省士兵提著武器,跌跌撞撞地跑向射擊陣位。
聽到炮臺上傳來的動靜,斜堤下的敵人也不再隱蔽。
馬洛只聽到堤道外響起一聲嘹亮的吶喊:「全體——上馬!」
夜幕外隨之傳來一片布料摩擦和金屬剮蹭的聲音。
「沖擊——」嘹亮的聲音響起,「前進!」
陌生又熟悉的戰吼讓所有聯省人心頭一顫:
下一刻,滾滾蹄聲推著煙幕向炮臺卷來。
馬洛意識到大事不妙——如果一個瘸腿的人類能走斜堤,那么四蹄完好的戰馬沒有理由不能。
「快撤!」馬洛轉身推搡身后的士兵,「快撤!」
死人道是一條環狀路,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原路折返。
然而隨行的火槍手卻有點發懵,他瞪大了眼睛,一個勁地問:「吊橋?吊橋在哪?」
馬洛急出了汗:「都這時候了,誰還顧得上給我們放吊橋?!」
就在這時,炮臺后方傳來連續的尖銳鳴響。
每響一聲,就有一道紅色的流星被發射到半空中。
然而流星既不碎裂,也不湮滅,反而在升到最高點后,慢慢悠悠地降下,同時發出熾熱爐火似的紅光。
「星星掉下來了!」火槍手被嚇破了膽。
「慌什么?」馬洛氣急敗壞,「是照明火箭!」
借由懸在半空中的紅色星辰發出的光芒,炮臺前的堤道被勉強照亮,紗網般的煙幕已經將炮全包裹起來,堤道下方能看到許多朦朧的人影。
與此同時,馬蹄聲已經殺至塹壕前。
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高高躍出煙幕,馬背上的騎兵一眼就看到了堤道上的聯省軍官,以及軍官身旁面如土色的火槍手。
他一扯韁繩,徑直朝著兩人沖來。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馬洛想動,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他定定地看著朝著自己疾馳過來的帕拉圖騎兵,腦子里一片空白。
看到聯省軍官書生氣的面孔,帕拉圖騎兵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咬著牙,揮出了馬刀。
身首分離的時候,馬洛驀然為自己想到了一句臺詞:
「我流下了第一滴血,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隨后,真正意義上的塞納斯聯盟內戰的第一個犧牲者,名為「克里斯·馬洛」的意識,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散。
隨準尉出堡巡視的火槍手只是眨了下眼睛,剛剛還完整的準尉,就只剩下一具無頭的尸體,癱軟地砸進他懷里。
這個老實的山前地佃農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他尖叫著推開準尉的尸體,連滾帶爬逃向炮臺,卻一腳踏進塹壕,重重地摔在鐵蒺藜和竹簽上。
很幸運,他很快就死了。
炮臺上的聯省士兵們終于反應了過來,借著照明火箭發出的光亮,開始「乒乒乓乓」向著塹壕前沿的帕拉圖騎兵射擊。
另一邊,清掃了堤道里的哨衛的帕拉圖騎兵迅速撤走,抬著長梯的帕拉圖步兵,吶喊著沖上了堤道。
「快去求援!」負責防守江岸炮臺的戴利·布蘭德上尉死死抓著傳令兵衣領,紅著眼睛,大吼著下令,「快去求援!」
與此同時,新城城內的指揮所,值夜班的弗利茨少校正在梳理局勢。
指揮所內一片慌亂,去詢問情況的傳令兵和前來打聽情況的傳令兵在院子里亂跑。
不管聯省軍人自我期許有多高,今晚終究都是他們當中許多人的第一次實戰。
指揮部的許多軍官都處于一種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又不知道該做什么的狀態。
虧得今晚是弗利茨少校值班,作為作戰預案的制定者,沒人比他對預案更熟。
「第五、第六百人隊集合完畢了嗎?」弗利茨看著桌上的地圖,眉頭緊鎖地問。
「整裝待發。」有人大聲回 弗利茨沒有立刻下達支援命令,而是又問,「去其他炮臺詢問情況的傳令兵回來沒有?」
片刻的沉默過后,有人小聲回答,「應該還沒有。」
弗利茨氣得拍了下桌子:「再派人去!」
「是!」一名尉官灰溜溜地跑出了作戰室。
「科尼利斯將軍還沒來嗎?」弗利茨不自覺也變得急躁,「再派人去叫醒將軍。」
「還用得叫嗎?」穿戴整齊的詹森·科尼利斯帶著幾名隨員,大步流星走進作戰室,聲若洪鐘地說,「整個諸王堡怕是都已經醒啦——」
弗利茨立刻讓出地圖桌前的位置,科尼利斯也毫不客氣地站到眾人目光的焦點上。
科尼利斯環視作戰室,笑道:「帕拉圖人可都在看我們打得怎么樣呢!」
作戰室里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緊張的氣氛無形間緩解不少。
「"騎士堡"正在交火;兩個百人隊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動,」弗利茨簡明扼要地匯報情況,「還有兩個百人隊正在集結之中。」
「派一個百人隊過去意思一下就行了,」科尼利斯鎮定自若地下令,「讓洛德韋克中校的部隊集合待命,準備好駁船!」
作戰室的尉官們聽到本部長的話,都有點發懵。
弗利茨怔了一下,立刻回過神來:「您認為騎士堡只是佯攻?叛軍實際要攻擊的是瑪吉特島?」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編排我的,」科尼利斯看向作戰室里的年輕面孔們,模仿著學員的口吻,說道:
「"步兵科的戰術課只教四件事:在反斜面布置預備隊、正面打不穿就從側翼包抄、備用計劃遲早能派上用場、以及……」
科尼利斯用眼神和手勢示意尉官們接上自己的話。
在場科班出身的軍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見過本部長如此愉快、如此和顏悅色的樣子,大家都不太敢開口。
還是弗利茨試探地問:「真正的攻擊發起前,一定要在其他方向上佯攻?」
「對,」科尼利斯點了下頭,輕哼了一聲,「看來只有你學得還不錯。」
弗利茨不知該如何接話。
「不用擔心騎士堡,蓋薩·阿多尼斯還沒蠢到拿腦袋撞我們的大炮,」科尼利斯面帶冷笑,「他要是真這么蠢,這仗反倒好打了。」
在場的尉官們無法反駁,也不敢反駁。
「向瑪吉特島發信號示警,」科尼利斯下令,「讓洛德韋克盡快準備好——他要是動作慢一點,我們可就只能給蒙塔庫科利中校收尸了。還有……」
科尼利斯掃視作戰室,「今晚誰管駁船?」
「報告,我,」一名尉官怯生生地舉起手。
「那你還呆在這里干嘛?」科尼利斯冷冷地問。
尉官如夢初醒,跺腳立正,抬手敬禮,一溜煙跑了出去。
「跟我說說情況,」科尼利斯看向弗利茨,「我不知道的。」
弗利茨頓感壓力山大,但又莫名地很安心。
隨著詹森·科尼利斯下達一道道命令,城防指揮部這臺機器也一點點開始運轉起來。
與此同時,在瑪吉特島上游,約有百十名赤身的白山郡士兵,正推著裝滿武器彈藥的筏子,盡可能不發出聲音的走入河水。
比起打得無比熱鬧的江岸炮臺,瑪吉特島這個方向上格外安靜。
河岸上,伍茲拉著一名精干的年輕男子,不厭其煩地叮囑「上岸之后,立刻派人把筏子送回來,千萬別忘了!我們現在就這幾艘筏子,你把它們送回來 ,我才能給你運援兵。」
「放心吧,」年輕男子笑著答應,他全身上下都涂得黑漆漆的,只露出一口白牙。
這次登陸戰,伍茲原本想親自帶隊,但是蓋薩將軍嚴令不準他上島,所以他只能強忍著不安,將此次任務托付給他人。
看著學弟還有點稚嫩的面孔,伍茲突然有些不忍。
「保重,」伍茲緊緊攥住學弟的手。
年輕男子點了下頭,笑著向學長道別,然后毅然決然地走向十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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