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幕最終還是散去了,跟隨煙霧一同消失的,還有「叛軍」的身影。
騎士堡內,驚魂未定的聯省士兵依然死死攥著武器,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地守在射擊陣位,窺視著垛口之外的世界。
他們使出吃奶的力氣瞪大眼睛,仿佛這樣做,就能看穿帕拉圖的夜。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堡壘四周的黑暗深不見底、不可逾越。
無暇喘息,「叛軍」退卻之后,騎士堡的指揮官戴利·布蘭德第一時間著手統計傷亡、清點彈藥。
自詡為生活在兩山狹地中心的聯省人,每每提到帕拉圖人時,總是以輕蔑的語氣吐出一個詞——「邊民」。
而就在剛才,騎士堡內的聯省軍人,實打實領教了一番「邊民」的兇悍。
四米跨度的塹壕,對于帕拉圖人來說還是不夠寬,竟然被「叛軍」架上長梯,直接沖了過來。
若不是梯子承重能力有限,怕不是「叛軍」騎兵都要跟著殺進騎士堡。
戴利·布蘭德很慶幸:大多數「叛軍」抬的不是梯子,而是某種原木墩似的物體;
絕大部分「叛軍」也沒有投入白刃戰,而是依托著「原木段」構筑的掩體,向騎士堡持續展開射擊。
叛軍的「登城」行為,不像是提前制定好的戰術,更像是個別士兵的英勇之舉。
而在側面堡墻上的大炮開始怒吼之后,隔著塹壕開火的叛軍士兵也迅速撤退,消失在夜幕之下。
最終,戴利·布蘭德上尉的部隊憑借人數優勢,圍殺了沖入堡內的少量「叛軍」,將長梯推下塹壕,暫時守住了騎士堡。
盡管如此,堡壘內仍是一片哀嚎。
輕傷員大呼小叫,重傷員滿地打滾,從沒見過這么多血的新兵神情恍惚、手足無措。
和部下們一樣,戴利·布蘭德也是第一次經歷實戰。隨著緊繃的精神松懈下來,他同樣感到一陣后怕。
但是布蘭德上尉自幼所經受的訓練與教導,終究還是起到了作用。
戴利·布蘭德迅速進入狀況,一面組織傷員后送,一面再次向指揮部派出傳令兵。
不過這一次不是求援,而是說明情況。
重新找回思考的能力之后,布蘭德上尉也隱約感覺到,敵人對于騎士堡的突襲非常像是一次佯攻。
因為「叛軍」既沒有投入足夠的兵力,態度也很不堅決,而且承受傷亡的意愿很低,三角堡上的大炮剛剛轉過身來,叛軍就立即選擇撤退,不給守軍的炮火發揮威力的機會。
想到此處,戴利·布蘭德上尉十分后悔。
方才,因為「叛軍」沖鋒時的動靜太駭人,他一著急,就下令把發射架上的三發照明火箭都打出去。
而騎士堡一共就只有三枚照明火箭,且像照明火箭這類昂貴的煉金制品,從來都是論「個」配發,用掉一個才能再領一個。
所以布蘭德上尉手里現在一枚可用的照明火箭都沒有了。
假如「叛軍」今晚不是佯攻,那么戴利·布蘭德需要找出其他的照明手段,以應付叛軍的下一輪攻勢。
假如「叛軍」今晚真是佯攻,那么布蘭德上尉將面臨更嚴峻的考驗——他將不得不提交報告,解釋為什么一口氣用掉了三枚寶貴的照明火箭。
權衡再三,戴利·布蘭德決定冒一次險。
他下令放下對著燼流江那一側堡墻的吊橋,點了一帳可靠膽大的士兵,背上斧頭、燈油和火種,悄悄從叛軍進攻方向的「背面」潛出了騎士堡。
受限于工期,騎士堡的 規模并不大,一個百人隊駐進來都有點擠。
外觀上,它大致呈正方形,主體結構的四個邊角上各有一座棱堡,并且在西、南兩個方向上分別加修了一座三角堡。
至于北面和東面,這兩側墻體對著燼流江和諸王堡,因此沒有在三角堡上浪費時間。
水和土的交界處,最容易被攻破——聯省人對此再清楚不過,所以就有了坐落在江岸上的騎士堡。
來到塹壕另一側以后,戴利·布蘭德沒有急著點燈,而是沿著死人道,小心翼翼地摸向西南,也就是「叛軍」發起攻擊的方位。
剛轉過西北方向的拐角,沒走幾步,布蘭德的靴子就碰到了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
借著微弱的星光定睛觀瞧,戴利·布蘭德赫然發現,自己腳下竟是一具無頭尸體。
尸體身上穿的明顯不是士兵的衣服,布蘭德由此將對方的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
戴利·布蘭德摘下頭盔,凝視著死狀凄涼的預校同窗,久久無言。
「小心,」他重新戴上頭盔,向身后傳話,「不要踩到馬洛準尉。」
身后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士兵們咬著耳朵把命令傳了下去。
但是隱蔽路實在太窄了,只能容一人通行,兩個人交錯都得側著走,不可能不踩到克里斯·馬洛的遺體。
「該死的死人道,就應該再加寬半米,」戴利·布蘭德恨恨地想,「還有這斜堤,能讓騎兵直接沖上來?蒙泰庫科利中校是怎么設計的?」
見上尉進退兩難,跟在布蘭德身后的軍士小聲建議:「長官,要不然……先把準尉放進塹壕里?天亮以后再收殮。」
布蘭德心一橫,干脆直起身,向著主堡高喊:「隆德萊軍士!放下吊橋!」
堡墻后方一陣騷動,射擊口里,有人戰戰兢兢探出半個頭來。
「看什么?」戴利·布蘭德怒喝,「點起火盆!放下吊橋!」
騎士堡終于被火光點亮,之前為了避免替敵軍的槍炮指示目標,堡壘內部只有最低限度的照明。
過了一會,一座簡陋的吊橋搖搖晃晃從堡墻上降了下來。
布蘭德命人將克里斯·馬洛的遺體抬回騎士堡,點上火盆之后,塹壕里的另一具尸體也顯露出來。
于是布蘭德又命人下到塹壕里,把火槍手的尸體和克里斯·馬洛的頭顱也撿回去。
既然已經暴露行蹤,戴利·布蘭德也懶得再躲躲藏藏,他干脆打起火把,光明正大地行動。
布蘭德先是爬出死人道,來到斜堤上。
走到近處他才發現,原來「叛軍」抬到塹壕前充當的「原木樁」,根本就不是木頭,而是成捆成捆的麥秸。
想來,叛軍在進攻前釋放的煙霧也是用濕麥秸搞出來的來。
布蘭德不禁松了一口氣——至少不是煉金煙霧。
他剛才還好奇,叛軍究竟從哪里搞來這么多原木?難道都是從后方運上來的?那耗費也未免太高了。
要知道,科尼利斯本部長可是把方圓幾十里內的樹林拉網式地毀了一遍。
甚至到后來,聯省人都懶得直接砍樹,而是先放火燒,等火滅了,再把沒燒干凈的過火木伐走,還省了削樹枝的時間。
麥秸這種易于獲取的可燃物,科尼利斯本部長也派人應燒盡燒。
但是冬小麥的收獲季剛剛結束,帕拉圖的鄉村地區遍地都是麥秸,而且農民們對于聯省佬的行為非常抗拒,所以「叛軍」能搞來一些麥秸也正常。
只不過,「麥秸可擋不住鉛子,更擋不住炮彈,」戴利·布蘭德輕蔑地想,「難怪一開炮,叛軍就都跑了」
他踢了一腳叛軍的掩體——叛軍用麥秸,倒是給他省了事。
布蘭德上尉原本以為叛軍抬上來的是原木,還特意帶了斧子和燈油出來。
既然是麥秸,那就簡單了。
火把往上一丟,「叛軍」的掩體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瞬間驅散了黑夜,將斜堤照得如同白晝。
「走吧,」布蘭德上尉拍了拍手,「去哨所看看。」
考慮到敵軍可能的進攻方向,在規劃隱蔽路時,蒙泰庫科利中校特意拓寬了西南方向的轉角,并在那里設置了一處哨所,作為整個防御陣地的最前沿。
中校的判斷很準確,叛軍今晚的攻勢正是從西南方向發起。
而在西南方向的哨所里,布蘭德上尉看到了一幅讓他做噩夢的景象,焚燒「叛軍」掩體的好心情頃刻間無影無蹤。
克里斯·馬洛的遺體讓人看了難過,哨兵們的慘烈死狀則不止讓人看了難過——布蘭德上尉特意挑選的大膽部下,有一半把晚上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三個哨兵,全都死在堤道里。
「叛軍」的馬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撤回主堡;
「叛軍」的刀比馬還快,三個哨兵里沒有一人的尸體是完整的。
一名哨兵幾乎被斜著劈成兩半,從鎖骨到腰腹,只剩一小塊肉連著。內臟全都暴露在空氣中,滑膩膩的腸子淌了一地,像是肥胖的蛆蟲。
還有一名哨兵的左臂不翼而飛,只剩下肩膀,血肉的斷面處,森白色的骨茬和粉紅色的骨髓清晰可見。
失去胳膊的哨兵在堤道里爬行了一段距離才死去,不止是指甲里,口腔里也都滿是骯臟的泥,在場的活人都想不出來是怎樣的痛苦,會讓一個垂死的人往自己的嘴里塞土。
戴利·布蘭德曾經在腦海中勾勒過「內戰」的模樣——大概每個聯省軍人都想象過實現內德·史密斯元帥的遺志,讓聯盟再次偉大的景象。
他當然也想到過流血和犧牲——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
但是直到此時此刻,他親眼見到部下殘缺不全的尸體,他才明白他的幻想是多么蒼白。
戴利·布蘭德如今真正地意識到,戰爭是一種無比殘忍的暴行。
同時,他意識到,帕拉圖人比聯省人提前適應了這種殘忍。
帕拉圖人絕不會有絲毫手軟,因為對于他們而言,內戰早已開始。
戴利·布蘭德低下頭,默默哀悼死去的部下。
但是戰斗還將繼續,不容他拒絕。
他現在只祈求一件事,那就是當死亡降臨到他頭上時,能又快又好。
詹森·科尼利斯在老城堡駐留的時間越久,越佩服帕拉圖先民的獨到眼光。
老城堡——也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諸王堡」——的選址堪稱完美,居高臨下、易守難攻,簡直是一座天然的炮臺。
只可惜隨著城市的生長,它被徹底包裹在居民區之中,幾乎喪失了抵御外敵的功能。
好在老城堡依然是整座城市地勢最高、視野最好的地方,所以詹森·科尼利斯不僅將指揮所設在這里,還在舊公爵的加冕教堂的最頂層布置了觀察所。
此時此刻,科尼利斯就身處觀察所中。
從他所在位置向下俯瞰,十箭河兩岸的景象盡收眼底。
向西看,騎士堡上雖然有點點火光,但是槍炮聲已經停歇——科尼利斯對此并不感到意外。
問題是,南面的瑪吉特島方向上的槍炮聲也停了。
而且島上的主教堡黑漆漆的,一片死寂。
倒是主教堡后方的修道院的鐘塔上,隱約能看到有人在使用紅色燈光,拼命向觀察所發送求救的信號。
科尼利斯收回目光,看向新城和舊城之間的浮橋。
十箭河上沒有永久性的橋梁,只有浮橋。
諸王堡人稱之為大雁橋,因為大雁春天來、秋天走,而諸王堡的浮橋也只有春夏能通行,入冬,河面開始結冰,就要拆掉。
此刻,大雁橋上燈火通明,洛德韋克中校的部下正在登船。
而威廉·洛德韋克的聲音卻在科尼利斯身后響起:「我不太明白,為什么是我?」
「什么時候,」科尼利斯頭也不回地反問,「聯省軍人在執行任務前,開始問‘為什么是我"了?」
「我想問的是,」洛德韋克中校的語氣很生硬,「你從什么時候開始信任我了?」
科尼利斯轉過頭來,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腰:「我一直都很信任你,洛德韋克中校。」
威廉·洛德韋克冷笑了一下。
「至于為什么派你去奪回瑪吉特島,其實很簡單,」科尼利斯攤開手,坦率地承認,「因為我的人做不到。」
科尼利斯毫不留情地點評:「哪怕看著再光鮮,新兵依然是新兵。南方面軍的新兵,守在堡墻后面,打打槍、放放炮,還能發揮點作用。但是主動進攻?帕拉圖人一個沖鋒就能把他們打得潰不成軍。」
科尼利斯看向洛德韋克:「所以,你的常備軍是唯一能完成任務的部隊,這就是派你去瑪吉特島的原因。」
洛德韋克與科尼利斯對視了片刻,說了聲「我明白了」,然后抬手敬禮,轉身就要走。
「中校,請留步。」科尼利斯從身后叫住了洛德韋克。
洛德韋克疑惑地回頭看向科尼利斯。
「你不屬于這里,」科尼利斯平靜地說,「你我都清楚這一點。你出現在諸王堡,不是因為你不能干,而是因為你太能干了。因為有人捅了簍子,不得不派你來補。你本來應該在西方面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不是在南方面軍和一群失意者為伍,執行九死一生的任務。」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意義?」洛德韋克皺起眉頭。
「我是想告訴你,」科尼利斯泰然自若,「如果我們能在這場圍城戰中幸存下來,我會確保,你在西方面軍中,重新得到一席之地。我有這個能力,你不必懷疑。」
威廉·洛德韋克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撇了撇嘴,「將軍,如果說你剛剛贏得了我一些尊重的話,現在,你也把它浪費了。」
說罷,洛德韋克也不敬禮,直接轉身離去。
「這群聯省的王八蛋,」一名士兵又氣又急地向尉官匯報,「跑的時候,把大炮全都釘死了。」
望著從下游朝自己駛來的小船,尉官輕聲說,「那,我們不得不在沒有大炮的情況下戰斗啦。」
[諸王堡東西兩城之間的橋,在前文出現過一次,那時是叫烏鴉橋,a了一下馬加什·科爾溫的名字,因為科爾溫就是烏鴉]
請:m2.ddyue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