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岸防陣地南端的哨所里,哨兵正在偷懶。
對于這個過去從未離開過山前地的年輕人而言,奔馬之國的黑夜令他心驚膽戰,只有逼仄的塹壕才能給他一點安全感。
狹小的空間,微暖的氈毯,還有深入骨髓的疲倦,讓他很快哈欠連天。
就在哨兵半睡半醒的時候,水上柵欄的方向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碰撞聲。
哨兵瞬間清醒過來,飛快從衣服里拽出哨子,鼓起腮幫子就要吹響。
但就在示警之前,他多了一分仔細,屏住呼吸,悄悄從塹壕里探出頭,看了一眼。
河面漆黑一片,鴉默雀靜。
哨兵終于長呼出一口氣,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被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水鳥?”哨兵揣想。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出去看一眼的時候,河面上游方向和下游方向又接連傳來兩聲悶響。
這一次,哨兵聽得真切——聲音又悶又重,肯定不是野鴨鬧出的動靜。
但他遲疑了一下,依然沒有吹哨示警。
因為哨一響,全島都要驚醒。
之前為了蹲守叛軍,哨兵和他的戰友們折騰到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撈到時間休息,這會,其他人大概才剛合眼。
假如這個時候把大伙從鋪蓋上拽起來,最后卻發現只是自己大驚小怪,就算長官不責罰,也少不了要被同伴們埋怨。
況且夜崗本來就有各種各樣的情況,夜雖靜,但也不是完全無聲。
除開自然環境的噪音干擾,這段日子,叛軍還會在半夜從上游往下漂浮木,騷擾守島官兵。
所以,如果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要吹哨告警,反倒中了叛軍的圈套。
想到此處,哨兵揣起哨子,決定先去找夜崗的軍官。
不多時,值星官跟著哨兵來到哨所,但是夜幕昏黑,站在塹壕里,他也看不清水面的情況。
“燈,”值星的尉官吐出簡短的命令。
哨兵取出火鐮和燧石,幾聲清脆的敲擊過后,溫暖的明黃色火光填滿了哨所。
哨兵扣回燈罩,哨所又重新被黑暗吞沒——為了不暴露自身,聯省陸軍配發的軍用提燈都有一個特制的燈罩,可以調節亮暗。
哨兵收起火鐮、燧石,準備出去一探究竟。
但是值星官先他一步拿起了提燈。
“你留下,”值星官依舊惜字如金,“有情況,就告警。”
說罷,值星的尉官翻出了塹壕。
離開哨所之后,值星尉官沒有第一時間打開燈罩,他摸黑下到河灘,又淌水走了一段距離,來到水上柵欄旁邊。
而后,他才在密不透風的燈罩上打開一道小縫隙,沿著水上柵欄,仔細搜檢。
很快,值星的尉官就發現了要找的目標:一張木筏,掛在水上柵欄上。
剛才哨兵聽到的悶響,應該就是筏子撞到尖木樁的聲音。
遠遠看上一眼,年輕的尉官就已經認定,木筏來自叛軍。
因為唯有缺船少槳的叛軍,才會寒酸地用簡陋的木筏,在十箭河上航行。
靠近檢查,尉官更加篤定:掛在柵欄上的木筏用原木和木桶捆扎而成,就是叛軍每晚向主教堡偷運補給時所用的那種類型。
只是通體被漆成黑色,難怪在哨所里完全看不清。
除此之外,比起之前繳獲的筏子,這一次,叛軍的木筏上多了一根桅桿,桅桿上掛著一張同樣染成黑色的硬帆。
尉官這才想起來,今晚風向西北,而前幾天晚上都是吹東北風。
想來,叛軍正是借助風力,讓筏子悄無聲息地漂到島上。
尉官又想起,哨兵報告說聽到了三聲悶響。
他前后張望,可惜什么都看不清。
就在尉官考慮是現在叫人來把筏子移走,還是等天明以后再處理時,他忽然發現,叛軍的筏子在水上柵欄上,似乎“掛”得異常牢固。
以往,叛軍的木筏都是受水流推動,松散地靠在水上柵欄上,只要拿木棍一直往外推,就能把木筏推到下游去。
而這一次,漆黑木筏緊貼著尖木樁,任憑波浪拍打,也紋絲不動。
他彎腰仔細查看,終于找出原因——叛軍這次所用的木筏,比起之前的木筏,邊緣處多出了一圈寒光閃閃的鋼釘。
年輕的尉官愣了一下,突然驚覺,叛軍就是要讓這些黑色木筏牢牢地釘在尖木樁上。
他腦海中隨即冒出好幾種可怕的可能性,他轉過頭,想要示警,但是已經晚了。
就在年輕的尉官面前,漆黑的木筏綻放出了死亡的花火,轟然爆炸。
熾焰吞噬了尉官,將他的呼喊聲扼在了喉嚨里。沖擊波扯碎了尉官的身體,將他的殘軀連同成噸的河水,一并甩到了天上去。
就連塹壕里的哨兵都被氣浪掀了個跟頭。
緊接著,淅淅瀝瀝的水滴裹挾著肉塊和木屑落在塹壕里,就像下了一場雨。
根本就不需要示警了,因為瑪吉特島上的所有人都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所驚醒。
甚至遠在諸王堡的市民和士兵,也聽到了從上游傳來的雷鳴。
就連埋伏在河堤后方的鐵峰郡官兵,也嗅到了撲面而來的硝煙和硫磺氣味,宛如地獄的喘息。
河岸邊的工事里,一直緊盯著手中的紐倫鐘、拼命祈禱延時裝置不要失靈的梅森,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的天!好大的勁!”久經沙場的蓋薩·阿多尼斯都被梅森搞出的動靜驚到,“少校,你……你到底用了多少火藥?”
梅森有些慚愧,“我不知道水中爆破會是什么效果,實驗也來不及,以防萬一,就干脆多用了一些……要是三個延時裝置都失靈,可就虧大了。”
“失靈?不是炸得很響嗎?”蓋薩大笑,“你干的好啊,少校。我看,這一仗打完,你的軍銜就要比維內塔小子高了。”
梅森更加慚愧,“其實……還是出了問題……爆炸的時間,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很多……延時裝置還是太不可靠了,我本以為三個里至少能有一個起效,現在看來,三個里能有一個起效也是運氣好……”
“行了,”蓋薩一擺手,“別扭扭捏捏的了,戰場上只有成敗,沒有運氣。發信號,讓船隊出動。”
“是。”梅森抬手敬禮。
河堤上,早已準備好的烽火隨即被點燃。
但其實根本用不著發信號,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就是最明確的指令。
薩木金甫一聽到遠方傳來的悶雷,立刻沖上甲板。
“擊鼓!”他厲聲大吼,
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在河面響起。
各船軍官重復命令的聲音在水面回蕩 來自鐵峰郡的七艘由平底駁船改裝的戰船——也是新編軍唯一的水上力量——不再藏頭藏尾。
水兵們喊著號子,轉動絞盤,伴隨著令人酸倒牙的木頭呻吟聲,銹跡斑斑的鐵錨浮出水面。
一根根船槳從船舷兩側的槳孔中伸出,開始拍擊水面。
在催人奮力劃槳的鼓聲中,初陣的帕拉圖共和國“海軍”順流而下,浩浩蕩蕩地向著瑪吉特島駛去。
為首的戰船上,第五營營長蘭尼斯走上甲板,與薩木金并立。
與此同時,在十箭河西岸,同樣爆發出震天的戰吼。
一個矮小的身影躍出河堤,聲嘶力竭地高呼:“為——血狼!而戰!”
數不清的人用同樣高亢的聲音回應,仿佛是在河堤在發出吶喊:
矮小的身影從地上扛起一張舢板,率先沖向河對岸。
在他身后,好似是憑空鉆出來一般,數以百計的戰士抬著大艇、小船、舢板,奔下河堤,奮力劃向河對岸。
親臨一線督戰的蓋薩聽到鐵峰郡團一營的戰吼,氣得直哼哼,“人沒來,也能這樣喊?”
“這個,習慣了,一時間改不過來,”梅森拼命打圓場,“下次我讓他們改喊‘為共和國而戰’。”
“有什么好改的?”蓋薩似笑非笑,“能拿下瑪吉特島,以后隨你們怎么喊。”
瑪吉特島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
在岸上的人看來,鐵峰郡的小船慢得令人心焦。
但在憋了好幾天勁的鐵峰郡戰士們看來,他們卻是無比迅速地逼近了河對岸。
聯省人插在淺灘上的“攔馬樁”防線,已經被炸開一個四五米寬的缺口。
缺口周圍的攔馬樁,雖然沒有被連根拔起,可也被炸得像狗牙一樣,東倒西歪。
矮小身影一“船”當先,徑直沖入缺口,搶灘上岸,隨即跳入塹壕之中,消失不見。
其他乘坐小船和舢板的戰士,受“百夫長”激勵,也咆哮著殺向河岸。
而河面上,僅有的幾艘大艇,則始終與爆破船所炸開的缺口,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
并且所有大艇都集中在戰線右翼,也就是南側的位置。
一來是因為大艇的船體寬、吃水深,如果缺口的水面下有斷掉的木樁,大艇想要通過,反而會把缺口卡住。
二來是梅森保民官給僅有的幾艘大艇,安排了更重要的任務。
每艘大艇后面,都拖著一根纜繩。
為了避免小船被纜繩掃翻,大艇的位置,被安排在戰線兩端。
大艇上,負責掌舵的軍士,一邊要小心不刮到其他小船,一面又要提防被其他大艇拖拽的纜繩刮到,任務艱巨,所以每一個都經過精挑細選。
甚至鐵峰郡內部的人手都不夠用,梅森不得不從其他步兵團借調了一些善于操船的人員。
所以,明明應該更快的大艇,過河反而比小船更慢。
為首的那個矮小身影已經殺進聯省佬的塹壕里,慢騰騰的大艇才姍姍抵達河對岸。
但當大艇貼上攔馬樁以后,它們立刻活躍起來,開始破壞的爆破點以南的攔馬樁。
站在艇首的士兵終于得到大顯身手的機會,他們站在搖擺不定的大艇上,精準地向著木樁丟出套索。
丟的時候,他們手里捏著兩股繩。
等到套索丟完,他們迅速將相鄰兩根攔馬樁上的套索彼此打結,然后將連成一根的套索的一端系在大艇拖曳的纜繩上,另一端系在大艇上。
做完這一切之后,大艇上的軍士一把扯掉船尾提燈的燈罩。
西岸河堤上,塔馬斯終于等到了約定的信號。
“轉!”塔馬斯大吼著下令,“小伙子們!轉!”
河堤后面,島上守軍視線之外的位置,伍茲·弗蘭克花費數天時間打造的絞盤,開始發揮它的威力。
鐵峰郡和白山郡的士兵們高高舉起鞭子,狠下心,重重地抽向絞盤上的公牛。
牛兒們邁開沉重的步子,巨大的絞盤隨之緩緩轉動。
粗大的纜繩先是像蟒蛇一樣在地上滑動,并不斷發出劈里啪啦的細微斷裂聲。
在某一個瞬間,纜繩突然繃緊,一根略帶撓度的“棍子”,隨即躍出水面。
棍子的一端,勒在河堤上的滑輪上,棍子的另一端,系著聯省人插在河床上的尖木樁。
在齒輪和杠桿所放大的力量面前,聯省人引以為豪的木樁、鎖鏈根本就不夠看。
一連十幾根木樁,就像拔蘿卜一樣,一根接一根被河對岸的絞盤拔出淺灘。
見計劃起效,大艇上的士兵紛紛發出熱烈的呼喊。
“下一個!下一個!”河堤上的塔馬斯卻急得大喊,“砍鎖鏈!砍鎖鏈!”
河對岸的士兵們似乎是聽到了代理團長的吶喊,也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職責。
短暫的慶祝過后,第二艘大艇頂上,開始重復前一輪操作。
與此同時,各艘大艇上都有工兵背著斧子跳入水中,叮叮當當地劈砍那些沒被炸斷的鐵鏈。
另一邊,二營的戰士們也將浮箱、羊皮筏、密封的木桶等建材運下河堤。
他們將纜繩綁上石頭,丟入河水,作為錨點,固定浮箱、羊皮筏子等漂浮物。
然后用木板和鐵釘連接各個漂浮物。
一座簡易浮橋,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河對岸延伸。
另一邊,在瑪吉特島上,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雷蒙德·蒙泰庫科利中校驚恐地發現,才剛剛開戰,瑪吉特島的局勢就已經危如累卵。
他必須立刻決斷。
[用絞盤拽木樁這個活,奧斯曼人在馬耳他島上使過一次。而且在馬耳他大圍攻中,奧斯曼人還復刻了一次旱地行舟。這一次旱地行舟的規模和效率,甚至比君士坦丁堡那一次更大。只不過馬耳他大圍攻的結局與1453君士坦丁堡的結局相反,奧斯曼人吃了大敗仗,所以這一次旱地行舟也就于史不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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