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尾榴彈形似鵝蛋,又像水滴,一個頭尖,一個頭圓。圓頭既是澆鑄口,也是點火口。
之所以稱其為馬尾榴彈,則是因為尖頭一側,有一個額外的小拉環,隨彈附帶一根麻繩,可以系在拉環上,很像馬尾辮。
此時此刻,塔馬斯正用左手握著榴彈本體,而右手抓著「馬尾」的末端。
他朝著彼得·布尼爾點了下頭,后者嫻熟地用火鐮點燃了引線。
塔馬斯隨即從塹壕里站起身,就像使用投石索一樣,甩開胳膊,使勁將馬尾榴彈在頭頂掄了三圈,直到沉甸甸的鐵疙瘩吃足力氣,開始發出咻咻的風聲。
塔馬斯松開了手。
馬尾榴彈拖著嘶嘶作響的引線,融入夜幕,飛向高地上的聯省人的陣地。
不等他開口索要,一連長已經將下一枚榴彈交給了他。
來自熱沃丹兵工廠的馬尾榴彈,是在已經改良了一次的鐵殼榴彈的基礎上,又迭代了一次的產品。
原始的鐵殼榴彈都是帶網兜的,因為它太沉了,不借助投石索似的拋擲方式,扔不遠。
溫特斯在塔尼里亞群島上用過很多次舊式榴彈,深感其攜帶、使用都很不方便,戰場上有時連伸直胳膊的空間都沒有,往往還是得靠兩只手硬扔。
等到他當家做主時,便要求軍械部門改良舊式榴彈。
遵照蒙塔涅閣下的意見,貝里昂減小了榴彈的尺寸,并通過把鐵殼做得更薄的方式,補償了裝藥量的下降。
所以才有了河谷村之戰時,只靠手拋就能丟出去的新式榴彈。
馬尾榴彈則是將舊式榴彈剪掉的「尾巴」,又給接了回來。
為什么?
當然是為了能扔的更遠。
就在塔馬斯向高坡上的胸墻甩出第二枚馬尾榴彈時,一個既不同于槍響也不同于炮轟的、沉悶的爆炸聲在聯省人的陣地上響起,向著四面八方擴散而去。
這個爆炸聲就像是打開了某扇封閉的大門,釋放了某種可怕的東西,同樣的爆炸聲開始接連不斷地在高地上響起,讓交戰雙方都心頭一震,不知又發生了什么。
而塔馬斯根本沒有多余的心思,去評估馬尾榴彈的使用效果,他心無旁騖地甩動麻繩,腦海里甚至沒有「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最多的榴彈丟到胸墻后面去」的想法。
投石索式的拋擲方式,令馬尾榴彈對于使用者和被使用者來說,都十分危險。
投擲的窗口只有一瞬間,遲了會把榴彈扔到天上,早了會把榴彈甩到自己腳邊,耽擱太久則會直接把自己炸死。
塔馬斯全神貫注地捕捉著出手的時機,塹壕里的其他戰士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他不知道扔了多少個馬尾榴彈,只是突然發現手邊空了。
塔馬斯扭頭看向一連長。
彼得·布尼爾擦了一下臉,在顴骨上留下了兩條黑色的煙灰。
「備彈用光了,」彼得·布尼爾說。
塔馬斯抓起從敵人身上找到的短劍,一聲不吭地躍出塹壕,沖上高地。
彼得·布尼爾大驚,本能地伸手去夠營長的衣服,卻撲了個空,他張大了嘴,想喊些什么,下一秒又立刻咬緊了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手腳并用爬出塹壕,追了上去。
塹壕里的其他戰士見此情景,先是一怔,然后紛紛拿起武器,跟著營長和一連長,沖向聯省人的陣地。
沒有哨聲、沒有鼓聲、沒有喊殺聲,只有腳步聲和喘息聲,塔馬斯帶領著部下,以聯省人的方式,「悄無聲息」地殺上了高地。
胸墻之后,一片狼藉。
地獄的氣息充斥著聯省人的陣地,馬尾榴彈密集爆炸后產生的硝煙,比聯省人自己釋放的煉金煙霧還要濃。
一個聯省人倒在胸墻邊,胳膊和腿雖然還在身上,但是眼睛、鼻子和耳朵卻全都是血,衣服上也有好幾處不斷擴大的紅色斑點。
一支火繩槍無力地倚著他的膝蓋,槍托上赫然嵌著一塊駭人的彈片。
這個聯省人看到塔馬斯,還以為是友軍,艱難地抬起頭,喉嚨里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氣泡聲,像是在向塔馬斯求助。
看著聯省人同樣蒼白、稚嫩的面孔,塔馬斯恍惚間看到了戈沙的臉。
但是戈沙已經死了。
塔馬斯咬著牙,將短劍聯省人的胸膛。
是結束了對方的痛苦?還是奪取了對方的生命?
塔馬斯不知道,他也已經不在乎這個了。
趕在聯省人的援軍到來前,塔馬斯帶領部下快速肅清了居高臨下、向己方所控制的小型筑壘傾斜鉛雨的陣地,搜集了還能用的槍支彈藥。
不等塔馬斯等人調轉槍口,向正在進攻己方工事的聯省人開火,河灘上的聯省人已經發現了異常,紛紛撤出戰斗。
一小隊聯省人迅速重新集結,向著塔馬斯所在的位置奔來。
塔馬斯立刻放棄原定計劃,在朝聯省人丟出幾枚馬尾榴彈之后,帶領戰士們從來路退出高地,然后沿著塹壕,迅速向南轉移。
一來一回、一實一虛,塔馬斯這么一小隊人,竟然把聯省人耍得團團轉,沒有受到任何阻撓,輕而易舉地突入了被包圍的小型筑壘。
第一批、第二批登島的戰士,還活著的,都在這個土圍子里了。
戰場重逢,又悲又喜。
一個右胳膊被打得露出骨茬,硬是沒叫痛,因為害怕亂戰友的心的傷員,見到塔馬斯以后,哭了出來。
塔馬斯也是強忍著眼淚。
就在這時,彼得·布尼爾找了過來。
「營長,」彼得·布尼爾的目光剛開始還有些閃躲,但是逐漸變得堅決,「您不能在這里了,趁著現在消停,您從南面出去,我派人護送您。」
塔馬斯理都不理一連長,自顧自向其他人下令,「抓緊時間,統計彈藥、傷員,誰身上還有馬尾榴彈……」
「夠了!」彼得·布尼爾橫在老連長面前,仰著脖子,難得硬氣一回,「您甭管這些了!這有我就行!」
塔馬斯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瞪了下眼睛。
彼得·布尼爾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但兩只腳沒挪地方。
凄厲的哨聲在耳邊響起。
高地下方,聯省人已經重整旗鼓,再次組織起突擊隊,這一次他們的攻勢,將會從左、右兩個方向同時發起。
高地上方,又有兩面軍旗在胸墻后升起,應該是其他方向上的聯省人被掉了過來,補上了此處的陣地。
現在,就是要走,也來不及了。
塔馬斯拍了拍一連長的肩膀,走向土圍子。
彼得·布尼爾抹了把眼淚,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咚!」
「咚!」
「咚咚咚咚!」
有節奏的軍鼓聲在戰場上響起,塔馬斯終于聽到了聯省人的聲音——不是慘叫、呻吟的那種聲音,而是人的聲音。
「我們是內德·史密斯的黑色部隊,嗨呀吼吼;
「我們必將鏟除暴政,嗨呀吼吼;
「長矛向前!向前向前向前!
「赤色雄雞站上修道院……」
模糊的合唱從聯省人的陣地上傳來。
「他們現在也配唱這首歌?」塔馬 斯皺起眉頭。
「啊?」彼得·布尼爾很驚慌,「您問我?」
聯盟軍的軍歌很快唱完,聯省人又一次發起沖擊。
塔馬斯攥緊了手中的短劍。
就在這時,槍聲響了。
不是來自前面,而是來自后面。
一連串火光在后方的河面上亮起,鉛彈穿過水上柵欄,飛向河灘上的聯省人,無情地收割走聯省人的性命。
然后又是一串、又是一串……
「是船!」有戰士大喊,「有船來了!」
仿佛有千斤重擔,一下子從塔馬斯的肩膀上卸了下去。
他先是感到一陣暈眩,血液涌上腦袋,令他有些站不穩。
「蘭尼斯來了,」塔馬斯喃喃自語,他環視看向自己的戰士們,釋然地宣布,「蘭尼斯營長來了!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七艘大船依次在黑夜中浮現,繞著「攔馬樁」航行,船上的火槍手向著河灘上的聯省人射出致命的鉛彈。
聯省人顯然沒有預料到這件事情,紛紛四散躲避,好不容易組織起的進攻,再次瓦解。
土圍子里,鐵峰郡團戰士們見此情景,發出了震天的歡呼和吶喊。
有的戰士直接跳上圍墻,朝著聯省人所在的高地大吼大叫、拍打胸膛,不過馬上就被營長本人親自拽了下來。
「我去找斧子,」彼得·布尼爾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弄開"攔馬樁",把五營的人接進來。」
「不用了,」塔馬斯微笑著搖了搖頭,「船隊來支援我們,說明蘭尼斯已經上岸了。」
話音剛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瑪吉特島島內傳來。
「怎么回事?」威廉·洛德韋克中校喝問。
「什么?」雷蒙德·蒙泰庫科利悚然,「多蒙科斯修道院丟了?」
剛上岸的萊登上尉,突然發現島上的情況變得非常不妙,
多蒙科斯修道院殺聲震天,主教堡方向也在爆發激戰,他的部隊孤立無援,南面什么情況他一無所知。
是撤?是戰?
考慮再三,萊登上尉咬了下牙:
「聯絡洛德韋克中校——我們去主教堡!」
歡呼慶祝、相擁而泣的人們中間,彼得·布尼爾第一個發現浮橋方向有異樣。
「營長,浮橋,」彼得·布尼爾有力揉了揉眼睛,想要確認自己沒有看錯,他指著河面,不解地對老連長說,「好像著火了……」
塔馬斯箭步沖到圍墻邊。
只見延伸至河道中央的浮橋,其前端已經被大火吞沒。
尚未竣工的浮橋現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橫在十箭河上的大火炬。
火光照亮了河面,也讓一個怪獸顯出身形。
那是一艘船。
一艘戰船。
不是鐵峰郡團手中這種用駁船改造的戰船,而是一艘真正的戰船。
塔馬斯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船,在它面前,鐵峰郡的七艘戰船就像是七個小孩子。
「撤回來!快撤回來!」塔馬斯奔出圍墻,急得大喊,「快打信號!讓船隊撤回來!」
不用岸上的友軍示警,河面上的新軍水手也已經發現了敵軍的戰船。
七艘駁船組成的編隊立刻散開,各船 的船槳都在拼命拍打水面,試圖調轉方向。
然而敵人的戰船的船槳更多、更長、更有利,就像兩只翅膀,上下呼扇著,迅速拉近了與新軍戰船的距離。
然后,它橫過船身,掀開了炮門。
「很抱歉,加斯帕爾上校,我不能送你到最后了,」溫特斯欠身向加斯帕爾道歉,他介紹身后的黝黑臉膛的赫德漢子,「這是赤河部的闊什哈奇,他會確保你們安全返回江北行省。」
「不必如此客氣,蒙塔涅上尉,您已經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了,」加斯帕爾彬彬有禮地還禮,他露出很復雜的笑容,「或許此次一別,我們將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但只要我還活著,我永遠都欠你一個人情。」
溫特斯沒有再說什么客套話,只是點了下頭。
「或許,您不介意告訴我?」加斯帕爾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讓您改變了原本的計劃?」
「我剛收到加緊信件,」溫特斯扯了一下嘴角,目光順著滾滾流淌的燼流江,一直延伸向諸王堡的方向,「情況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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