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八年,五月上旬,河東,太原府。
數十名烏帽長衣的輕騎,飛也似的卷過汾河東岸的土地,直奔太原府外廓的南關城門而去。這些烏帽長衣的輕騎,都是赳赳武夫,人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兒,顯然還不知道發生在大宋近畿地方的劇變!
這些人都是河東地面上的宋朝武人,為首的是一個極其長大的漢子,長臉、黑皮,雙眸炯炯有神,穿了一襲耀眼奪目的紅色絲綢長衣,腰間挎著一把唐式的直刀,極是威武。
這紅衣大漢年約四旬,姓張名俊,表字伯英,鳳翔府成紀縣人士!沒錯,就是歷史上位列中興四將之一的張俊!
他原來也被派到河東抵抗金兵了,而且來的比趙楷還早,不過卻沒有取得什么勝利,和其他幾路入援河東的兵馬一起,被金國大將銀術可所部打得一敗再敗。
就在他以為金兵無敵、河東沒救的時候,一個很可能瘋了的大宋親王忽然帶兵到了河東,而且還一舉扭轉了河東的形勢!
在這個瘋王驅逐了金賊,成為了太原之主后,河東各處的宋軍兵頭,都無一例外的接到了這位“自領河東”的大宋鄆王的劄子——讓他們去太原府參見!
劄子這種公文形式有三種用途,除了在朝堂上奏事時用一下,其余兩種用途都是上級指揮下級的公文。譬如諸路帥司指揮所屬部下時就用劄子。
而趙楷用劄子召河東諸將來見,就等于將其置于臣屬的地位。明顯有違大宋的法度......如果大宋朝廷還能管得了河東的話,御史就能拿這事兒彈劾趙楷了。
不過張俊卻不敢不去太原府,那么厲害的金兵,都被這位大宋河北兵馬元帥、鄆王趙楷給打退了!這就是硬道理啊!張俊怎么敢不服?不服要挨打的!
而且張俊還得到消息,說是平定軍和太原府的宋軍,全部被趙楷收編進了什么天策軍!連張孝純和王稟這樣的朝廷高官,也都投靠了鄆王趙楷,一個當了河東轉運使,一個當了什么天策軍的右都統制。
天爺啊!轉運使這樣的官職,鄆王趙楷都可以一言而定了嗎?這個鄆王想干什么?難道想要黃袍加身當官家了嗎?
不行啊......必須要去投靠!
這是從龍之功啊!
所以張俊在得到了趙楷的劄子后,二話不說,就領著自己的兩個心腹部將楊沂中和田存中,又帶上幾十名親衛騎兵,一起往太原府而來了。
一行人剛剛接近城關,就遠遠的聽見了走調走得厲害的歌聲。
“你們誰聽見了?好像有人唱歌!”
“好像還有不少人一起在唱歌呢!聲音是城門里面發出來的......”
張俊也聽見這歌聲了,歌聲非常整齊,一聽就知道是花了些氣力練習過的。
他勒著戰馬,伸著脖子往太原南關城門看去。看見的是一堵護門墻。
太原府城可以在金兵的圍攻下堅持那么久,城防無疑是極為堅固的,平定軍城擁有的羊馬墻、護門墻、女兒墻、外壕里壕、外廓里城等等,太原府城當然都有。而且太原府城還擁有不少平定軍城所沒有的防御設施,比如馬面(就是從城墻上突出的小型堡壘)、鵲臺(就是城墻上加筑的小型堡壘)等等。
所以站在太原南關城門外的官道上是看不見城門的,只能看見一堵高大的護門墻和一圈五尺高的羊馬墻。
但是那些高聲歌唱的人并沒有讓張俊等太久,就排著隊伍,從護城墻后面繞了出來,然后通過一處羊馬墻上的缺口和壕溝之中用夯土填出來的通道,浩浩蕩蕩的出了城——先是十幾名開路的騎兵,然后才是隊列整齊的步軍。
張俊仔細的觀察了一番,發現行在前面開路的都是無甲的輕騎兵,也和自己一般打扮,烏帽長衣,腰里掛著直刀和箭囊,身后斜挎著一桿長槍,槍尖磨得锃亮,太陽光射在上面,泛出令人膽寒的光芒。
而跟在后面的步軍,則是頭戴范陽笠,身穿紅色戎衣,扛著長槍或長柄的刀斧,人人都帶著步弓或神臂弓,另外還背著個看著就很大的包袱,看著就挺沉的。
這些步軍數量不少,排著整齊的四列縱隊,源源不斷的從太原南關城門的護門墻后繞了出來。他們不僅隊列嚴整,而且還一邊前行,一邊慷慨高歌,士氣高昂得都快溢出來了。
而他們所唱的歌謠,似乎是一首滿江紅。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宣和難,猶未克。壯士恨,何時滅......”
唱著滿江紅這些兵將出城之后就沿著官道以快步走的速度南行,而在這些步兵之前開路的輕騎,則氣勢洶洶的迎著張俊等人就來了。當先一個留著絡腮胡子,滿臉都是橫肉的漢子看見張俊和他的手下擋在前面,就張開喉嚨大喝了一聲:“天策大兵出行,閑雜人等速速避讓!”
張俊在十年前就得了官身,現在已經是橫行郎了,在宋朝的武官當中也屬中上了,什么時候被一個騎兵這樣喝斥過?跟著他一起的楊沂中、田師中更是爆脾氣,眼看著就要上去理論。可是眼前這群跳躍著向前的輕騎,卻給張俊一種非常危險的感覺——這些人搞不好殺過“真金賊”啊!
想到這兒,向來行事豪橫的張俊就輕輕一牽韁繩,引動胯下的戰馬閃到了路邊,楊沂中、田師中等人瞧見自己老大都慫了,也不敢再發作,只好跟著避讓。
一行人就在太原府城外廓的南關城門外面,立馬觀看著大隊的所謂天策兵浩浩蕩蕩的通過。
在官道兩側避讓天策兵的還不止張俊等人,另有一些行商、樵夫或是挑著蔬菜雞鴨的農夫,早就已經避在路邊了。
當浩浩蕩蕩的而過的天策兵唱完了一曲滿江紅,開始“一二一”的數數時,這些太原府當地行商、樵夫、農人就開始小聲議論起來了。
“怎么天天都有那么多兵出城?昨天這個時候就有大兵出城,今天怎么又有大兵出城?”
“豈止是昨天、今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一直從四月下旬開始,就天天有大兵出城了!”
“天天都有?這位天策上將軍到底有多少兵?”
“八十萬啊!聽說有八十萬大軍!”
“胡說,哪兒來的八十萬?太原府城才多大?怎么裝得下?”
“沒那么多兵的話,怎天天都幾萬幾萬的往外跑?”
“嘿嘿,那是因為這些兵到晚上都會回來......他們是辰時出、戌時歸的。”
“天天都這樣?”
“天天都這樣......錯不了,南關大街上做買賣的人都知道!”
“他們出城干什么?那么大的太陽,不曬嗎?”
“出城當然是練兵了!”
“真的假的?一天連六七個時辰的兵?他們這些兵拿多少軍餉?至于那么賣力嗎?”
“軍餉?人家可不止有軍餉......還有,還有共天下呢!”
“共天下?什么叫共天下?”
“這個額也不是很清楚,就聽人說天策府在太原府和汾州檢地清田,準備將無主的土地都收歸官有,然后劃給什么天策軍府,再由軍府授田給天策兵充什么職分田......”
“這個額也聽說了!因為這事兒,太原府城內的士子還鬧了事兒,結果讓天策府的騎兵一頓好揍,還打死了幾個!”
“小聲兒點!這事兒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啊!”
不可說也說了!
張俊、楊沂中、田師中三人伸著耳朵可都聽見了,所以他們仨都是一臉的愕然。
趙楷這是要干什么呀?
練個兵居然從辰時練到戌時,還天天練!
這也就罷了,你多發點軍餉,下面當兵的自然肯吃苦。可你怎么還要“檢”了士大夫的土地分給當兵的?這是什么路數?你就算要搞營田弓箭手,那也該授給官有的荒地啊,哪有奪民田(其實是士田)養兵的?這是要和天下士大夫為難嗎?
這下張俊、楊沂中、田師中他們仨可犯難了!
誰都知道大宋是和士大夫共天下的,趙楷居然想把共天下的人給換了!這可不是天家兄弟之間爭皇位了,而是重開了一個新朝......
就在三個人沉默著陷入思索的時候,出城訓練的天策大兵已經全部從太原南關城外的官道上通過了。張俊看見眼前再沒隊列嚴整的步軍通過,這才干笑了幾聲,對左右道:“走......入城去吧!去看看鄆王殿下想如何和俺們這些廝殺漢共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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