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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九十八章 權勢赫赫

  熙寧十年。

  朝廷征伐交趾在富良江大勝交趾,不過糧草不繼,而且軍中瘧疾橫行,加上交趾國王上表請降,樞密使馮京請求班師,官家許之。

  早朝時,章越負手走在宮闕道上。

  走了數步,卻見鄧綰。

  章越以往與鄧綰不和,鄧綰見自己只是行個禮便了了。

  這一次迎面相遇,鄧綰卻主動上前行禮之后,主動攀談,仿佛二人之間的過節完全不存在一般。

  「恭賀大參!富良江大捷,全是大參運籌帷幄,鄧某向大參賀!」

  章越心道,富良江之戰之前一直是王安石,馮京主持,前線也是郭逵指揮才勝的,自己回到京中沒有絲毫插手,怎么也將功勞算到自己身上。

  章越頗為冷淡地道:「此都是官家之勞,我不曾有微功。」

  鄧綰碰了個釘子有些尷尬,只好心事重重地緊跟在章越身旁,一臉忐忑地觀察著對方神色。

  這一路行來會碰上其他官員。

  以鄧綰堂堂御史中丞之尊,何至于如此對章越阿諛,這是大失身份之舉。

  但鄧綰依舊如此為之,章越走了一段路看見鄧綰依舊緊緊跟在自己身旁,不由停下腳步問道:「鄧中丞還有何事嗎?」

  鄧綰勉強抬手道了一句:「大參!」

  鄧綰見章越官袍上沾了些灰,然后從懷中取了絹來,上前頗為可憐地道:「相公官袍上有微塵,容綰拭之!」

  說完鄧綰為章越認真擦拭。

  章越記得自己當年還頗為鄙視崔公度呢,當初為王安石帶上有垢,崔公度以袍幫他拭去。

  可事實上呢?

  這等在官場上不少見,甚至非常常見。

  章越見鄧綰這等動作神色,換了常人都露出不忍之情,對方身為正四品大員,如此低聲下氣地做這些。

  不過已是太晚了……

  章越尋思著說些什么,一旁走來一名官員,正是侍御史知雜事的鄧潤甫。

  鄧潤甫年紀與鄧綰差不多,但精明干練過之。

  鄧潤甫是因呂惠卿提拔官至此位,之前在幫呂惠卿治鄭俠,王安國之獄上出力甚多。

  因為立場不同,以往與章越在官場上也沖突過數次,甚至還彈劾過章越。

  今日鄧潤甫見了卻是十分地恭敬。

  鄧綰看了鄧潤甫之狀,臉色有些難看。

  鄧綰忍不住道:「溫伯啊,還記得當年治鄭俠之獄時,你還是一力嚴究,當時是鄧某以為王平甫無罪!」

  「如今你忘了,但天下人都記著呢。」

  鄧綰急了,當面挑撥鄧潤甫與章越關系。

  當時鄧潤甫為呂惠卿的打手,鄧綰說起來還幫過章越。

  鄧潤甫聞言神色不改然后道:「中丞,方才似聽得呂望之在前面等你。」

  鄧綰聞言拂袖離開。

  章越對鄧潤甫笑著道:「溫伯有何事?」

  但見鄧潤甫對章越一揖到地道:「謝過章公!」

  章越微笑問道:「汝幾時得的消息?」

  「是昨日聽得消息!」

  章越點點頭道:「那就好好為之!不要辜負了天恩浩蕩!」

  「亦不負章公薦舉!」

  章越點點頭道:「你去吧!」

  嘉佑時,御史臺和諫院是制衡中書最大的力量。但到了熙寧三年,王安石罷了三舍人后,規則就變了。

  宰相提名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再提名任內御史。

  鄧綰因此出任御史中丞,作為監督之權的御史臺,成為王相公的打手!

  在鄧綰汲引下,御史臺里多是新黨。鄧綰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唐坰就是鄧綰舉薦的,結果在御殿上彈劾王安石。

  鄧綰事后被王雱罵成了豬頭。

  這次官家要提鄧潤甫為御史中丞,雖與中書商量過,但王珪,章越等沒有反對,如同又將御史中丞提名權收了回去。

  若王安石走后,官家要自為大計,親自主持變法,所以收權是必然的事。

  首先御史臺要恢復原先監視中書的局面。

  而章越退一步在侍御史知雜事推舉了蔡確,同時在鄧潤甫的提名上沒有二話,順從了官家的意思。

  鄧潤甫來向自己表示感謝,章越沒有在這事上卡自己,自當感激一番。

  蔡確在百官聚集的官場上看著,鄧綰,鄧潤甫先后從一旁甬道步出。

  而當章越也走出時,也進一步印證了他心底的猜想。蔡確當然知道自己被提拔之事。

  章越走向廣場時,蔡確迎上前。

  一般官員提拔,引薦之人都會事先與人談話,會讓你知道提拔是歸他之恩。

  似李鴻章及淮軍流行一種很壞的風氣,就是要提拔誰,就在提拔之前,將對方狠狠罵一頓,甚至還要動手。

  然后看對方表現,如果是伏伏貼貼,毫無怨言,那么就升官,如果敢有什么反應,那就算了。

  以至于淮軍中被上官無故打罵的人,事后其他同僚都要向他恭喜,上面肯打罵你,便是拿你當自己人,馬上要升官了。

  這就是不打不罵不升官。

  要提拔有兩等,一等是彼此完成了交易或資源互換,還有一等就是人身依附。特別是后者,所以要通過打罵來確認對方忠誠度。

  章越提拔蔡確則為前者。

  當初自己在外領兵,鄧綰,呂嘉問在官家和王安石面前瘋狂地攻訐自己,而多虧蔡確屢次在朝中維護,這就是投桃報李。所以章越在提拔前,自己到蔡確府上告訴他此事。

  至于鄧潤甫那等,自己不會提前和他說,否則就搶了皇帝的恩威,官家一旦知道了后會記恨自己。

  但除了章越外的其他人則可以給他通風報信。

  章越看見蔡確,則沒有言語,彼此點了點頭便是了。

  朝參后。

  官員輪對,等到鄧綰上殿后。

  官家在殿上面責鄧綰道:「卿之前勸朕,讓朕立王仆射王雱為樞密使,其諸弟為兩制,子婿皆館職,并在京中賜第。」

  「朕讓元卿問王仆射,他言不知,說汝之言此乃傷及國體之言。」

  鄧綰聞言大驚之色道:「陛下,這不是臣的意思,而是丞相門人教臣說的。「

  「是何人教你?」官家再問道。

  鄧綰被迫只好交代道:「練亨甫教臣說的。」

  「練亨甫?」官家聞言。

  章越出班言道:「陛下,練亨甫身為學習中書公事,作為宰屬竟敢交通言官,臣請罷之!」

  官家道:「準奏!」

  官家說完又看向鄧綰,鄧綰聽聞練亨甫被罷,已是心驚膽戰。

  鄧潤甫出班道:「陛下,臣聽聞鄧綰欲用其黨方楊為御史,但又怕方楊沒有人望,故而并用彭汝礪,實在方楊。彭汝礪知其女干邪,不肯往!」

  「自古皇帝以天下之事委給宰相,而天下之人悉趨附而不敢陳其不逮,諫官若不維之,則綱紀失之。鄧綰為中丞,卻女干回如此,可知其失職至極。」

  章越聽了鄧潤甫這話,覺得說得真是恰到好處,將官家的心思都說明白了。

  而鄧綰舉薦彭汝礪,但對方不肯去,這叫自舉失察。

  就好比如章越提拔蔡確為御史知雜,但詔令一出蔡確卻不肯為之,如此章越要背負自舉失察的名聲。

  因此提拔官員前事先通氣,也是防著這個。

  官家對鄧綰道:「朕之待汝,義形于色,汝之事朕,志在于邪。你罷御史中丞之職出外!」

  「至于練亨甫貶職出外!」

  眾宰相們一致同意。

  官家拂袖而去,而鄧綰留在殿中失魂落魄。

  沒有人安慰鄧綰,也沒有人同情。

  王安石方退還不到兩個月,一段風平浪靜過后,朝堂上劇烈的人事變動便開始了。

  章越回到中書后,入視事廳歇息,不久呂嘉問即登門了。

  章越看著呂嘉問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便知他已知鄧綰落職之事。

  這時候堂吏正給章越端著茶湯,呂嘉問從堂吏手中端過,并親自給章越奉上,還用官袍稍擦拭了碗邊的不存在的茶漬。

  章越看呂嘉問如此:「汝實不必這般。」

  呂嘉問坐下后道:「鄧文約(鄧綰)不過一年半從通判升至御史中丞,皆因仆射舉薦之故,如今仆射走了,鄧文約離開也是理所當然,是不是下一個就到我了?」

  章越則道:「望之,好好做事,不要多心。」

  呂嘉問嘆了口氣道:「當初相公領兵在外時,鄧文約就對我道,我等都是丞相提拔的,若是章公立下大功,回朝必然拜相。」

  「若丞相一退,到時便一定會更替我們,所以必須千方百計阻撓此事。」

  章越看了呂嘉問一眼心想,鄧綰說的可真是一點沒錯。

  權力只對來源處負責。

  你是誰提拔的,特別幾近于人身依附那等,一旦對方下臺,那么你也要走了。

  當初呂惠卿失勢后,鄧綰將章惇從三司使的任上貶去湖州也是這個道理。

  而王安石罷相后,鄧綰上疏要讓王雱為樞密使,重用他的弟弟和子婿,以及給王安石在京中建府邸。

  看起來是昏招,其實鄧綰心底比誰都明白。王安石走了,他不掙扎一下,那也肯定留不住。

  但到了后來,還是心存幻想。

  并非不是看不透,而是權力這東西真的是放不下啊!

  呂嘉問卻滿臉激動地道:「可是相公,鄧文約是鄧文約,我呂嘉問自問還是有功績。」

  「我當年行連灶法,每年為朝廷省薪錢十六萬緡,還有市易法,連天子都贊我不避權貴,我并非那等攀附而至高位的。」

  「還請章相公念在我多年的功勞上,網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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